1990年盛夏,世界杯在米兰拉开序幕。
苏有为早早邀请了同学们去他家看球赛。林菀菀发现男生似乎天生热衷于足球和篮球,全班男生无一人缺席,就连任嘉礼居然也沉迷其中,喋喋不休地讲起荷兰三剑客的光辉战绩。作为阿根廷的铁杆粉丝,苏有为按捺不住,见缝插针与他辩论几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带动其他男生参与其中打赌这届冠军是谁。
然而荷兰爆冷在八分之一决赛负于西德,早早被淘汰出局。这一消息于任嘉礼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登时萎靡下来,不顾漆黑的天色,坚决要回家。
“我跟你一起回去。”梁若月说。林菀菀想让她今晚在她家住,但最后拗不过,只好放她离去。
苏有为找出一个手电筒递给他:“哎,阿根廷会带着荷兰的希望继续走下去的。”
任嘉礼踹他一脚,他一下跳开:“梁若月你路上小心点,免得这家伙想不开。”
梁若月也笑了笑,和同学们告别。
两人一前一后打着手电往回走,离开厂区后的路上倏然变得安静下来。
“梁若月,”他打起精神闲聊,“你不喜欢看球赛吗?”
“哪有。”梁若月伸出脚一下一下踢着路上的碎石头,“我觉得很精彩啊。”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被发现了吗?梁若月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林菀菀准备读中专。”
“嗯。”任嘉礼自然知道,“你觉得她应该上高中吗?”
“她念中专,我们肯定就不在一个学校了。”
“其实学一门技术早早工作也不错。”任嘉礼反问,“你以后会考大学吗?”
“应该会吧。”梁若月对于大学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梁母在而立之年重返校园,一口气念完了博士,自然而然希望梁若月也能好好念书。但她似乎遗传了梁父,更喜欢玩、交朋友,不爱坐下来读书。梁母为此十分恼火,总说梁父拖了孩子的后腿。梁父争辩说现在大学专业百花齐放,梁若月选个符合自己天性的,指不定更有作为。
其实梁若月心里是赞同梁父的,不过在家里她可不敢表现出来。
“我一定会。”任嘉礼斩钉截铁道,“我以后还会去美国、去闯荡、去做大事。”
美国吗?
在梁若月的认知里,上海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地方。美国。她只偶尔听说过这个国家,对剩余的部分却一无所知。
“去闯荡去做大事”是苏有为喜欢挂在嘴边的话。梁若月隐约感觉到任嘉礼对此的定义有别于苏有为的:“你想做什么?”
“我会去美国读博士,然后当教授,带出一届届学生。”任嘉礼难得激昂地说道,手中的电筒晃来晃去,“我的学生里有人会做出改变世界的研究,有人会得各种大奖,有人会继承我的衣钵继续带出新一届人才。梁若月,你知道我想上哪所大学吗?”
“复旦?”
“不。”电筒在深夜划出一道雪亮的曲线,“我要去北京。我想上清华。”
梁若月愣了愣:“我还以为你爸爸妈妈想让你回到上海念书。”
“那是他们的理想,不是我的。”任嘉礼笃定道,“上海当然很不错,但是我知道,我想去北京。清华北大,那是全国最好的学校。”
他转头看着梁若月:“这是我的理想——你相信我吗?”
一片乌黑之中,电筒刺目的光芒照亮两个年轻孩子的脸庞。
“相信。”梁若月点了点头,轻声道。
阿根廷挺进决赛的那一刻,苏有为蹿起来“嗷”地嚎了一嗓子。全班的男生都沸腾了,大喊大叫声几乎要把苏家的房顶都给掀下来。任嘉礼已然走出荷兰落败的阴影,和其他人一样大叫跺脚,俨然半疯。
苏厂长和另外几个家长在院子里纳凉打牌,听到屋里的叫声,几人都十分感慨:“年轻真好。”
林菀菀扯着梁若月离开苏家,嘴上抱怨这帮男生太疯,但自己也在兴奋地回顾方才的比赛。
她的兴奋延续到了家里。林家父母早已睡下,她领着梁若月进了自己房间,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盒子:“喏!”
梁若月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这是巧克力?”
“对呀!”林菀菀邀请她吃,“我姐姐带回来的。”
巧克力在这个年代是十足的稀罕物。如果能在过年收到几枚金币巧克力就已经是很神气的事情了,更何况这种包装精美、被装在漂亮的铁盒子里的——
“酒心巧克力!”林菀菀虔诚地拿出一枚托在掌心,“我姐姐说外国人都喜欢这个。”
原来林菀菀的姐姐并没有在广州停留多久,而是很快又去了香港。
“你姐姐好厉害。”梁若月发自内心地夸赞道。巧克力入口十分甜蜜,咬破之后里面的酒心流出来,有点苦、有点甜,但还有一种奇怪的辣味。梁若月的五官顿时扭曲起来,林菀菀哈哈大笑:
“怎么样?”
“我吃不惯。”梁若月苦着脸咽下去,拿起杯子连喝好几口水才缓过劲来。
“我姐说老外口味可怪了。他们吃的蛋糕齁甜齁甜的,还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起司,有的味道……”林菀菀表情生动在鼻子前挥了挥,梁若月不禁也乐了:
“林菀菀,你中专毕业以后是不是也想去香港?”
“那倒不一定。”林菀菀忽然严肃起来,“梁若月,你会生我气吗?”
梁若月望着她。
林菀菀低下头:“就是我报了中专的事情。”
“一开始是有一点,但是我想,你这么做总是有原因的。”梁若月说,“可以早点毕业工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况且,我觉得你也不想去外地吧?”
“你真了解我。”林菀菀笑了,“能在宁波本地分配到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就很满足了。”
梁若月举起酒心巧克力的包装纸:“你不想也去香港看看吗?”
“旅游的话可以,别的就算了。我和我姐不一样,我就想留在我爸妈身边,也懒得折腾。对了,说起香港……”
林菀菀叽叽喳喳说她姐姐在香港的所见所闻——灯红酒绿、时髦男女、港口船舶、香江长梦、一掷千金。
“我姐在自学英文,她说要想干成事,首先得能说会道,光用普通话说还不行,还得加上英语。”
“林菀菀,”梁若月闷声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林菀菀的叙述戛然而止,脸上浮现起疑惑。
梁若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其实,我父母安排好了,让我继续去上海念高中。”
林菀菀安静下来,拨弄着酒心巧克力,半天不说话。
“对不起。”梁若月嗫嚅道,“之前他们只是在商量,前两天告诉我定下来了。”
“你为什么要走呢?”林菀菀用力合上铁盒子,“你是宁波人啊。”
“他们觉得上海更好。”
“是不是大人都这么觉得?觉得去大城市就遍地是黄金?”林菀菀抬起头,她的眼圈红了,“那你呢?你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会给你写信的。”梁若月被她感染,也哽咽了起来,“林菀菀,你是我的第一个好朋友。就算我去了上海,我们也永远是朋友。你知道笔友吧?我们以后可以互相写信,这样我们不仅是老同学,还是朋友,也是笔友。”
“你一定要走吗?”
“我爸妈觉得上海教育资源更好,又有亲戚朋友可以托付,以后要是在上海当地上个大学也方便。”
“那你过节过年会回宁波吗?”
“会的。”
林菀菀伸出手指:“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1990年的世界杯,阿根廷惜败西德。
历时一个月的热血画上句号。在依旧炽热的空气中,梁若月向苏有为和任嘉礼坦白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
“对不起。”她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把这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
“哈!”苏有为最先振作起来,“苟富贵,勿相忘。以后在上海混得好了也要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
任嘉礼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啊,我还等着你有大作为后来投奔你呢。”苏有为一插科打诨,梁若月心中的悲伤淡去了几分,也不由得笑了。
“喂喂,任嘉礼,你怎么一言不发?”苏有为捣了他一下。
“我爸想调回上海,又失败了。”任嘉礼言简意赅地说,“这一次我看他像是死心了。”
苏有为未曾料到会问出这个,一时有些尴尬。
“回头我把我姐姐的地址给你吧,有什么事可以找她帮忙。”任嘉礼望着梁若月,微微笑起来,“她找了份暑期工,已经攒下来好几百块钱了!”
苏有为瞪大眼睛:“峥嵘姐太牛了!”他转向林菀菀,“你姐姐也好厉害!”
“谄媚!”
梁若月望向任嘉礼:“你不会生我气吧?”
“有一点。”任嘉礼承认了,“主要是你和林菀菀说了,但是却一直瞒着我。”
“你真的决定要去北京吗?”
他点点头。
“你会和你爸爸说吗?”
“看他现在的样子,说不说无所谓了。”任嘉礼问,“反而是你,你一定会留在上海吗?”
“差不多吧。”
任嘉礼却没有露出遗憾的神色:“也不一定,也许你会改变想法呢!”
“也有可能哦。”
林菀菀和苏有为只顾着斗嘴,全然没留意到这番对话。苏有为正对香港浮想联翩,幻想有朝一日去投奔林菀菀的姐姐。而林菀菀则无情地提醒他,他现在恐怕走到上海都会迷路。
“呵呵,我爸爸之后可能要去上海谈事情,你就等着嫉妒我吧。”
苏厂长的上海之行背后隐藏着更多他们不能感知到的动荡。
梁若月这一代人的父母赶上了变化多端的年代,而梁若月这一代人则赶上了“最好的”时代。
不过这个时候,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临行前,梁若月拿出了自己手头所有金庸的书:“咱们还是因为金庸才相互熟起来的,这些书我懒得再带回上海,不如留给你们做纪念吧。见书如见我。”
林菀菀要走了《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雪山飞狐》和《鹿鼎记》归苏有为所有;任嘉礼只收下了《天龙八部》。
“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们也要记得给我写。”梁若月叮嘱道,“寒暑假我会回来找你们玩,或者你们去上海找我也行。”
“我们安排一次毕业旅行吧。”苏有为忽然说,“我哥哥他们毕业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同学约着一起去爬黄山,我们也可以找个地方一起去玩。”
“好呀!”林菀菀眼前一亮,“但我不想爬山。”
“知道你懒。”苏有为翻了个白眼,“咱们找个不太远的地方吧。”
“朱家尖?”梁若月提议,“我还没去过呢。”
“我也没去过。”林菀菀说。
任嘉礼点点头:“我也是。”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苏有为一锤定音,“三年之后,我们结伴去朱家尖玩,谁失约谁是小狗。”
梁若月笑了:“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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