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春的紫禁城，琉璃瓦承日华流转，金辉耀目，九重宫阙愈显巍峨。熏风如游丝穿廊过户，终难驱散禁中凝滞之气。
诸皇子鱼贯而出时，绛色袍角扫过门槛上雕镂的夔龙纹，暗金镶边的马蹄袖下，或攥着白玉扳指，或捻着檀木念珠，各怀心事的指尖在寒风中泛着青白。
诸皇子自毓庆宫次第而出，各怀丘壑。及至殿门，皆如得神启般敛去因天象异兆所生诸般思量，面上复现春风和煦之色。长揖作别时言辞恳切，手足相亲之状浑然天成，竟不露半分先前暗涌之迹。
直郡王胤禔昂首迈过门槛，身若苍松挺立，眉宇间骄矜之色难掩。他忽地驻足，腰间嵌东珠的鎏金蹀躞带撞出脆响，侧目睨视身后着石青团龙补服的胤祉："三弟观今日之宴，可堪玩味？"语带讥诮，隐现轻慢。
胤祉抚平袖口织金云纹，指尖掠过腰间青玉镂雕香囊，淡笑道："兄长所言不虚，然此等琐事与吾辈无涉。"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檐马叮当，惊起栖在歇山檐角的一对灰雀。他仰首望天，云翳正漫过琉璃瓦当上的行龙彩绘。
四贝勒胤禛缀在队列最末，愁云覆面，步履沉滞如负千钧。月白缎面夹袍被穿堂风吹得紧贴腰身，露出腰间螭首玉带钩上"戒急用忍"的阴刻小篆。他忽地驻足，望着影壁墙上斑驳的椒图彩绘，喉结滚动似要言语，天幕谶语似利刃贯胸，直教其堕入众叛亲离之境，额间深纹如刻，终是低头疾行，玄色皂靴踏碎青砖上浮动的日影。
五贝勒胤祺与七贝勒胤祐并肩徐行，遥望渐隐宫墙，忽发长叹："七弟观今日异象，实非常理可度。"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掠过，惊得胤祐宝蓝箭袖上的金线蟒纹簌簌颤动，胤祐蹙眉应道："五哥明鉴，然涉身其中非智者所为，归府慎言为要。"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掠过，惊得胤祐宝蓝箭袖上的金线蟒纹簌簌颤动。
二人心照，宫外虽无禁苑威仪，然少却无数窥伺之目，私密之事不至旦夕传遍诸兄弟耳中。
八贝勒胤禩转身强笑道："九弟且待来日过府叙话，愚兄今当往良妃娘娘处晨昏定省。"
胤禟目含忧色仍作寻常状："八哥盛情，弟改日必赴约。"待其身影没入宫巷，与十阿哥胤俄相视会意，默然折返阿哥所。
十二阿哥胤裪、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素无深交，今因少艾心性难抑好奇，竟生默契。
胤祥振衣而起："十二弟、十四弟，当寻僻静处共参今日异事。"余二者拊掌称善，遂相约往胤裪居所密议。
弱冠少年终不及年长阿哥城府，骤逢惊天秘闻，实难作壁上观。
及至居所，胤祥推窗纳凉风："天幕所示诡谲异常，虽难以置信，然不得不察。"
胤禵踱步如困兽："四哥素性虽冷，岂是篡逆之辈？"
胤裪正色道："无论虚实，此兆现世，恐引宫闱剧变。"三人论辩不休，浑不觉更漏渐移。
乾清宫西暖阁内，鎏金珐琅熏笼吐着沉水香，康熙帝玄烨倚在紫檀嵌螺钿龙纹宝座上，明黄缂丝常服前襟的十二章纹随呼吸起伏。
适才方召见直隶巡抚于成龙并原任河道总督王新命。漳河支流数载为患，文安、大城诸邑水患频仍，黎民苦之久矣。遂值雨季将至，特谕详勘浑河清河，着令疏浚筑堤，免损民生。
玄烨正襟危坐，龙袍金纹跃然欲出，敕曰："治河关乎生民社稷，卿等当夙夜匪懈。"二臣叩首领命，汗透重衣。
理政既毕，玄烨揉太阳穴稍解疲态，忽念及东宫，传总管太监梁九功问曰："太子筵宴可妥？有无差池？"
梁九功素知圣意眷注储君，预派人往探阙遗。本循例问膳之举，然此番竟得异状。面有难色间，唯虚应道踌躇片刻方答："宴罢多时，毓庆宫诸事平顺。"
玄烨闻言微怔，晌午小憩后自未时理政，而今竟至申时四刻。忆及太子晨间奏请，言欲与诸皇子叙手足之情，恳请免赐御膳相扰。本欲借此调和东宫与诸王嫌隙，遂欣然允准，故今日未遣人过问太子膳食。
然梁九功奏报令龙颜生疑，自午时传膳至申时方散，寻常筵席岂能绵延两个时辰？莫非有非常之变？
事关爱子，纵细微处亦当慎察。
帝王神色骤肃，沉声道："东宫今日诸事，事无巨细悉数奏来。"
梁九功稽首再拜，知圣意不可违，遂垂手细禀："午时二刻，暖阁传膳，诸皇子言笑晏晏。六刻宴毕，太子屏退左右，独留十二位皇子议事。其间直郡王与太子略有龃龉，余者附和不过十言。而后殿内寂然，未时四刻殿内忽起争吵声，愈演愈烈，茶碗珠子滚落一地，申时一刻移驾东配殿，太子特赐蒙顶甘露。三刻添茶时仍无声息，四刻太子举盏送客，诸皇子皆神色如常离去。"
帝指节叩御案铮然有声。忽闻更漏声起，鎏金自鸣钟恰报申时，惊得鎏金珐琅仙鹤烛台上的火苗骤颤。
其他人休提，念及胤禔鲁直竟能与太子对坐两时辰，余子皆缄默，莫非东宫执众人把柄？然挟制十一皇子之秘，岂存于世？
"传太子。"声未落，胤礽已候殿外。毓庆宫毗邻帝居，太子早料难瞒天听，事毕即更衣觐见。更衣时手指微颤，铜纽扣三次方系牢，镜中映出眉间一道新生的细纹，正是今日不觉蹙出的痕迹。
蟒袍加身甫入殿即趋拜丹墀，行千礼甚恭："儿臣恭请皇父圣安，特来请罪。"
玄烨正把玩着案头玉镇纸，青玉雕的蟠螭已摩挲得温润生光——这是胤礽十岁那年进献的寿礼。抬眼见太子伏拜的身影，恍惚与当年跪在养心殿背《尚书》的垂髫小儿重叠，喉结滚动间已换上慈父神色："平身。太子此时晋见，所为何来？"
"儿臣特来请愆。"语未竟，胤礽遽然长跪。玄烨目光扫过他发间赤金簪缨，那缀着的东珠还是自己亲手为他戴上的加冠礼。
玄烨神色微敛，挥退左右。待殿宇阒然，温言道："储君且起，近前奏对。"复指身侧绣墩赐座，见太子起身时膝头微晃，龙袍下摆的海水纹随动作翻涌如浪。
毓庆宫能生何等大过？昔太史公云"公庭不叱子"，纵有疏失，天家岂无回护之方？
况太子二十余载春秋，弓马娴熟、辩才无碍、经史淹贯、监国理政皆显卓异之才。文韬武略兼备，得此麟儿承继大统，夫复何求？
玄烨望着他垂首时露出的后颈，想起幼时保成出痘，自己日夜抱在怀中哄药，那截脖颈曾被泪水浸得通红。
胤礽赧颜伏地："儿臣有负圣眷。"窥见御座上和煦目光，方续道："此番设宴本为庆贺诸弟晋封，然..."
言及此处喉头哽塞，支吾难继，手指无意识抠着袖口绣的夔龙纹："儿臣一时失仪，与直郡王言辞相争，致庆宴冷清，诸弟枯坐良久。"
"儿臣有负圣躬苦心，罪该万死，伏乞汗阿玛宽宥。"言毕，胤礽复跪于御座之侧。伏地时，瞥见自己袍角云纹正与御座下的海水江崖纹相接，恍惚似两条蛟龙绞缠撕咬。殿内龙涎香氤氲中，分明嗅到父亲身上熟悉的参茶味道。
"唉，痴儿！"玄烨啼笑皆非，执其手扶起，掌心相触刹那，胤礽指尖的薄茧硌在帝王养尊处优的皮肤上，恍然惊觉这双手已不再是握着竹马木剑的孩童之手。"此等微末之事，保成何须行此大礼？"
玄烨命复座，指尖在太子方才跪过的金砖上轻叩三下，温言问道："令诸弟枯坐几时？"
胤礽察圣颜无愠色，方敢抬目窥视，细声答道："不过一时三刻。"语至此，渐觉心安，声量稍扬："汗阿玛容禀，实非儿臣有意相留，乃诸弟自甘久坐，与儿臣无涉。"言讫，唇角微撇，露出幼时耍赖讨要蒙古贡马时的神情。
玄烨屈指叩其额，指尖划过太子眉骨，在烛火下曳出细碎金光："储君未诏，孰敢擅离？" 话尾带着笑意，眼中却凝着深潭。
胤礽觉圣颜稍霁，暗忖此关已度，缓声应道："终是儿臣之过。" 袖中紧攥的拳头松开，掌心四道月牙痕渐渐回血。
玄烨抚其手叹曰："用人之道，任之必专，信之必笃，方能尽其材而竟其功。" 拇指摩挲过太子指节，那里有常年握弓磨出的茧，"保成若疑手足，异日何以驱策？"
胤礽遽辩："儿非疑手足，惟与长兄偶生龃龉耳。"
玄烨未置可否。直郡王与东宫暗斗，皆在帝目。太子虽来请罪，焉知非借题发挥？明则与长兄口角，迁怒诸弟；实则暗讽圣裁。毕竟册封诸皇子者，乃朕也！遂续道："既知有过，当誊《孝经》五遍，以谢诸弟。"
"儿臣谨遵圣训。"胤礽恭领责罚，退行时袍角扫过蟠龙柱，金线绣的龙须与柱上浮雕纠缠一瞬。
太子既去，玄烨独坐龙椅喃喃："储君渐长，胸有丘壑矣。" 就着残墨在废纸上写"保成"二字，又迅疾揉作一团掷入唾壶。
虽知太子所言未尽其实，然追查徒损天家颜面。忽忆民谚"不痴不聋，不做阿翁"，遂熄深究之念。转腕将佛珠褪至虎口处，檀木珠子碾过当年为太子试药烫伤的疤痕。
若细究直郡王与东宫龃龉之由，恐伤天家骨肉。就像此刻雨打窗棂，若执意开窗究其来处，反要湿了满案奏章。
胤礽觐见前，已熟虑神色。更衣时特意择了旧年江南进贡的松江棉中衣——彼时父子同宿，这料子最得父亲称赞。未成大业，示弱为上。皇父若非忍无可忍，岂会遽行废立？天幕谶言随风而逝，来日方长可徐图。
昔封爵时假作慈父，实分东宫权柄，今太子借故敲打诸皇子，纵含怨怼，亦当视若无睹。
至于诸皇子，毓庆宫异状何人得见？太子受罚不过差事微瑕，抄经五遍小惩大诫。若有不识趣者追问，反显僭越——非关《礼记》国体之训，何须深究？恰似棋枰黑白纠缠，执子人只需观势，何须计较某一子的落痕。
紫禁城夜色如墨，各府烛影摇红。天幕虽隐，然其激荡之波渐成暗涌，恰似山雨欲来前奏。
胤禟返居所，将青玉兽面纹玉佩重重砸在黄花梨案几上，玄色箭袖卷起一阵檀香："天降异象惑乱人心！"玛瑙珠串在他腕间簌簌作响，烛火在掐丝珐琅烛台上爆出个灯花。
胤俄斜倚着织金蟒纹椅背，就着珐琅彩瓷碟拣了块玫瑰松仁酥："九哥也忒着相。"羊脂玉扳指磕在汝窑茶盏沿，叮然有声，"虚妄之言岂足信？"他腮边还沾着酥皮渣，绛紫袍襟洒着几点糖霜。
"老十！"胤禟霍然转身，烛火映得他眼尾赤红："八哥……乃奇耻，若老四果如谶言..."
胤俄慢悠悠吮着指尖糖霜，咽糕问道："如之奈何？"
胤禟切齿："当助八哥正名，且观胤禛手段。"
四贝勒府书房内，胤禛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羊脂玉牌。忽明忽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悬挂在墙头"戒急用忍"四字篆书之上。案头《金刚经》摊开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
更漏声声，紫禁城九重宫阙隐在阴影中。各王府朱门内灯火噼啪，将雕花窗棂映成血色。乾清宫鎏金铜漏滴答声中，隐约传来巡夜侍卫的靴声橐橐。天穹浓云翻涌，恰似九龙纹墨池中泼翻的松烟墨，将启明星光尽数吞没。
2025.2.3完蛋了，越改越文言
2024.5.19哈哈哈写不下去了，从旁观人看他们感觉就俩字：神经
收个尾，把这事翻篇，下章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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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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