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
门外倏然又响起几声叩门声，众人又猛然屏气慑息。
这回敲门之人的气息沉稳，来的是个练家子……
宓岐蓦地抬眼望去，将手中的茶盏随手搁下，众人看着宓岐起身朝大门走去。
他抬手拉开了沉重的大门，掀起的风将溟濛飘荡的面纱卷起，宓岐看清了门口那人的面庞。
一种透骨的悚然刹那间浸透了他的背，须臾间往日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汹涌而来，在他脑中横冲直撞。
滔天的恨意在身体里叫嚣着，宓岐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眼前之人，化成灰他都认识。
宓岐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露出瞬间的错愕，也仅仅是一瞬。
门外男人眼疾手快地挡住即将关闭的重门，垂眸默不作声地审视着宓岐，侧了侧头，少顷道：“我在哪儿见过你。”
王丑忍不住嘴碎：“好土。”
易青山若有所思：“是他…”
王丑定睛一看，这时也认出来了，此人正是酒肆中那位只带着一把重剑的奇怪客官。
宓岐对上门外男人深沉得仿佛淬了冰的双眸，见男人似乎没认出自己，宓岐眸光微闪，随即心下了然。
白云苍狗，自己同过去判若两人。
宓岐仍然不敢懈怠，两人正僵持不下，男人的身后忽然冒出一个脑袋。
一个背着药箱的矮胖中年男人从褚淮归身后冒出，直直奔向柳府中。
易青山怀中的阿宝一见那中年男人，眼前一亮，从易青山怀中滑下去，朝他跑过去。
“阿爹！阿宝在这儿！”阿宝飞快地投入亲爹怀中。
张药师紧紧抱着阿宝，又气得抽了两下他的屁股蛋，急道：“死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要不是街坊邻居们看见你往这边来了，爹该上哪儿找你去？”
阿宝还在乐呵呵地冲着他爹傻笑，说：“不会的阿爹。”
李管事看着愈发拥挤的中堂头疼不已，看向杵在门前死死盯着宓岐的男人，想着能赶走一个是一个，上前问道：“阁下是？”
褚淮归终于将黏在宓岐身上的目光分到李管事身上，递出一张黄皮纸，面不改色道：“褚无涯。”
李管事将那张纸摊开一看，脸色有些尴尬。
那纸是柳家张贴的招榜，寻找江湖义士来助他们铲除邪祟，贴了将近半年都没人撕榜，如今人找上门来了，怎么好意思赶人。
李管事只好腆着脸将褚淮归请进府，褚淮归见宓岐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也不强求，跟随身后走进中堂。
众人皆进了府，府邸大门倏然猛地自动阖紧，大门碰撞发出巨大的闷响。
人齐了，戏该开幕了。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少夫人去了！”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被绑在角落的柳少夫人，从小院出来后，为了防止疯癫的柳少夫人再次发作，便将她捆绑安置在角落，这么一想，从刚才到现在，她是不是太安静了？
众人看着断了气的柳少夫人，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女人瘫坐在角落，双手无力地垂落在两侧，头发披散在脸颊上，双眼怔怔地看着角落，而她的头向一旁歪成了常人不可达到的角度，这是被扭断了脖颈。
“是棠，棠夫人又来了么？”
“是…是吧。”
“那她在哪儿啊？”
宓岐道：“不，是走了。”
李管事不可置信：“走、走了？那少夫人……”
褚淮归目光静静落在柳少夫人的尸体上，开口道：“正因为那东西走了，她才’死‘了。”
闻言，宓岐往褚淮归身上掠了一眼：“……嗯。你家少夫人早就只剩一副肉架子了，有东西附在她身上，看着才像是还活着。”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李管事眯眼，冲宓岐欠身：“怎会如此……真是闻所未闻，多谢公子告知。”
宓岐眉毛微微抬起：“未闻……是未闻邪物附身，还是未闻你家少夫人早已命陨？”
“都，都是。”李管事本就驼着的背弓的更厉害了。
褚淮归眉心蹙起一道，看了院子的后门一眼：“你们不知道？那为何藏尸于府中？那些尸体你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满堂目光齐齐聚向后门，原来方才从柳少夫人院中抬出的尸体被丢到了柳府后的巷中。
有人大着胆子去推开了后门，接着便趴到一旁狂呕不止，那条暗巷中有的不止刚刚太出去的那副尸体，另外还横横竖竖躺着□□副已经腐烂的不成样的尸身。
易青山这人听劝，早就自觉闭上眼。
王丑离得近，抵不过好奇心瞅了一眼，险些将昨夜的饭菜全都吐出来，捂着鼻子跳到一边。
王丑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地个亲娘嘞……难怪我从进你家门开始就感觉闻到股臭味，你们不如改行开义庄得了。”
只有褚淮归面不改色，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中淡然地走进暗巷，蹲到地上挨个检查起尸体。
宓岐从褚淮归的背影上移开了目光，指尖不由自主地轻捻了一下，侧头含笑着看向柳于道和李管事：“不解释一下？”
易青山忽然一手握拳击掌，看向宓岐，豁然道：“在下曾听闻一种秘术，以尸养尸。将还未完全坏死的腐肉喂给刚死的人，以此滋养可使其起死回生。”
顷刻，褚淮归从暗巷中走出，将后门关上，他道：“不错，尸身上均有尸块缺失。”
闻言将去柳少夫人园中伺候过的下人都恶心坏了，谁知道他们这些天照顾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李管事垂着头，眼中透过丝丝怨怼，沙哑道：“……我们救人，有错吗？”
宓岐轻嗤一声道：“以尸养尸，真是想得出来。这种逆天而行的术法即便有用，谁知道养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或者……你们压根就不关心养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是怕这个‘靶子’没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了。”
易青山在一旁帮腔，啧啧道：“你们这帮人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也只是你们的猜测罢了。”李管事嘴唇紧绷，声音上扬打断了他。
宓岐若有似无弯了一下唇，轻笑着打量了一下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的张药师，开口道：“这位便是张药师？久仰大名。”
张药师似乎没想到还能扯到自己身上，下意识拉着阿宝退了一步，眼神闪躲：“与我何干？我只是给柳家开过几帖药，其他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宓岐挑眉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急什么？你说你给柳家开过几帖药，可留有复帖？”
张药师旋即摇头道：“没有，我没有这个习惯。”
“有的……好像有！”月桐看着张药师，拧着眉回忆了一番：“其余的我不得知，但张药师以前给棠夫人开过的药方我和月杺都没有丢。”
经她这么一提，月杺也想起来了，自告奋勇去把药方拿了过来。
宓岐接过药方，翻看了几眼，他抬头看向月桐月杺道：“棠夫人竟还有过身孕？”
月桐像是回忆什么，神色暗了暗，应道：“不错，只是可怜了那孩子无福。”
宓岐似笑非笑起来：“按此药方喝下去，就算怀的是天王老子也难有福气。你说是吧，张药师？”
这张安胎药方看似没什么毛病，但其中有几味药用量刻意增大，物极必反，对母体损耗极大。
长此以往轻则早产滑胎，重则血崩而亡都是有可能的。
闻言月杺大怒，指着畏畏缩缩不敢回话的张药师怒骂：“你安的什么心！好歹还是镇上出了名的药师，干这些损阴德的事也不怕遭报应！是不是少夫人指使你的，是不是！”
张药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声音干涩得像根绷紧的弦：“欸呀……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呐。”
月杺瞧着他那窝囊样，心中火气更甚，啐了他一脸。
张药师一直拿眼神瞟着李管事，仿佛在求助。而李管事像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大有破罐破摔的意思，顿时也没什么好脸色。
树怕揭皮，人怕揭短。
李管事不敢再去招惹宓岐说话，他现在才真正见识到宓岐的厉害，总是轻飘飘地三言两语就揭了每个人的短。
他只能转而求助招榜招来的褚淮归，已全然将褚淮归看成自己人。
他说：“褚侠士，不管如何，也请您先将扰人家宅的东西给除了才是啊。”
盯着后院看的褚淮归：“嗯。”但没动。
倒是易青山和王丑不知何时出现在李管事身后，一人架着他一边胳膊将人夹在中间，同时笑着问他：“怎么除？填井还是绞死？”
月桐在后面助威：“不如先绞死再填井吧！”
月杺再次自告奋勇去找绳子，刚转身便听见宓岐叫她俩过去的声音。
宓岐和褚淮归站在杂草丛生的后院中，两人之间离得极远，只是都不约而同地围着后院一角的一颗枯树。
月杺小跑到宓岐身边，问道：“公子，怎么了？”
宓岐指了指那株长得歪歪斜斜的枯树，说道:“这棵树种在府里多久了？”
这棵枯树长得可以称为丑陋，主干缠着稀稀疏疏的几根枯藤，枯枝歪歪扭扭地长出了院墙，但也正因如此在许久未打理的后院中并不显眼。
月杺蹙着眉打量了半天：“可能是棠夫人吩咐种的，棠夫人向来喜爱侍弄花草，不过自从府里出了事，院子也没打理了，不知怎的，这棵树很快便枯了。”
宓岐伸手轻轻扯了扯一根藤条，但没将它扯下来，他拍了拍手，说：“觉得眼熟吗？”
一直没说话的褚淮归忽然发言：“手。”
宓岐像是没听见。
听得云里雾里的月杺只能重复了一遍：“呃，手？”
“对。”宓岐点了点头，示意她看不远处柳少夫人的尸身，他说：“在街上，柳少夫人抓人时的双手无论长度，柔韧度甚至外观都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就像是……”
月杺终于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道：“藤蔓！可，可是附身在少夫人身上的不是棠夫人吗？这颗枯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笨。”宓岐轻叹了口气，弹了一下月杺的额头，说道：“人族死后变成鬼怪从来就只是人们因恐惧虚无之物而产生的臆想而已，棠夫人只是普通人族，现下想来早已入了轮回道。”
月杺周身一抖，终于感到背脊发凉：“那那究究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公子您就别卖关子啦！”
被忽视的褚淮归冷不防地再次发言：“灵树族。”
月杺这回自觉充当传话筒，举手道：“噢灵树族！可……灵树族不是生活在雾霭洲吗？而且我听说灵树一族大都天性温和，自由散漫，怎会跑到祐?洲的一个小镇来杀人呢？”
宓岐也无法回答她，他抬手覆在枯树干枯的树皮上，摩挲道：“这并不是它的本体，只是障眼法。”
这个灵树族并不简单，起码得存活了一千个年头，但祐?洲不比雾霭洲灵气充足，这个灵树族能存活那么久，必然寻得了一处万物殷富，能供它颐养元气的地方，想必离云潋镇不会太远。
他的苍骨山一开始也不是什么灵山，只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直到他当年逐渐恢复龙髓后自身的生运才影响了苍骨山。
宓岐点了点下巴，沉思片刻后问向月杺：“镇子附近可有什么住人的林子或是什么自然之地？”
月桐协助了易青山和王丑将李管事绑起来后，找了好一会儿月杺的人影。
她一走过来便听到这句话，她回答道：“有啊。回公子，据奴所知，棠夫人还未嫁入柳府时，生活的翠暮山上便有好几个村子。”
“我要去一趟翠暮山，月桐月杺，在我离开的期间，还请你们多留意府内的异样，多加小心。”宓岐交代过后，便准备启程。
褚淮归抱臂缓缓跟上，宓岐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随即正目往府外走。
路过中堂时，易青山正指使王丑将只哇乱叫的李管事和张药师绑到一起，阿宝阻止不过只好边吃他的糖人边安慰他老爹。
易青山看见两人，便上前道：“听说傅兄和褚兄要去翠暮山，二位可识得路呢？”
宓岐尴尬，他像尊老古董一样在苍骨山一蹲就是三百年，当然不认路。褚淮归更不必说，他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哈哈，无妨。小弟前几年听闻那山上有种重阳秋桐，用来酿酒滋味甚是不错，便上山寻了几次。虽说对地方还不算熟悉，但带路还是绰绰有余的。”易青山看出宓岐的心思，笑着为他解围：“若不嫌弃，可带二位贤兄前去！”
宓岐冲他笑道：“那便有劳易兄了。”
说着三人便上路，王丑不能跟上虽有不满，但迫于自家掌柜的淫威，还是留下负责看着李管事和张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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