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易的心脏狂跳着，他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无一人的黑暗通道，然后深吸一口气，也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大概只有几平米。墙壁就是锈蚀的金属管道和冰冷的钢板。角落里堆着一些早已腐朽破烂的布片和看不出原貌的杂物。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条狭窄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惨白光线。
然而，就在这微光之下，洪易的目光瞬间被墙角一个东西牢牢吸引了！
那是一个用金属丝和废弃零件粗糙焊接成的、小小的支架。支架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相框。
一个沾满了灰尘和污渍、玻璃已经碎裂的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同样蒙尘、边缘卷曲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少年。
一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带着点傻气和蓬勃的生命力，亲昵地搂着另一个少年的肩膀。另一个少年面容清秀，眼神却有些沉静，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有些羞涩、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洪易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那张脸…赫然就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他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的原主！
而那个被他搂着肩膀、笑容羞涩沉静的少年是段意！是还没有变成丧尸的、鲜活的段意！
照片的背景，虽然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正是天空城底层某个熟悉的角落！
“嗬…嗬嗬…”段意站在那个小小的相框前，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嘶鸣。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羞涩的、曾经的自己，还有旁边那个搂着他肩膀的、鲜活的“洪易”。他那张青灰色的、僵硬的面孔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着，似乎在努力地想要做出一个“表情”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指尖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想要去触碰相框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脸庞，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停住，仿佛害怕惊扰了这凝固在时光尘埃中的幻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那不是语言能表达的悲伤，而是从一具腐朽躯壳最深处弥漫出来的、对逝去时光和永远无法挽回的过往的、无声的哀恸。
洪易站在那里，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照片上那个原主灿烂的笑脸，看着段意此刻对着照片无声的哀恸，看着这狭小、破败、积满灰尘、却曾经承载着两个少年所有温暖和羁绊的“家”……
强烈的愧疚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是他。是他这个“外来者”，占据了这具身体，打破了这一切。
洪易收拾收拾自己的糟糕心情，开始打扫整理这个小家。
天空城的阳光，虚假得令人心头发闷。
洪易仰头，眯着眼打量那层笼罩在整个城市上方的巨大能量穹顶。光线被过滤得温顺无害，均匀洒在排列整齐的金属建筑上，反射出冰冷的、毫无生命质感的银白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合成香精混合的怪异气味，干净得有些刺鼻。脚下是坚硬的合金地面，踩上去只有沉闷的回响，隔绝了下方废土的一切混乱与生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那只冰冷的手。
段意安静地站在他身侧，高大的身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治疗初见成效，他脸上那层骇人的死灰色已淡去不少，露出底下属于人类的、略显苍白的底色。曾经浑浊呆滞的眼珠，也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虽然大部分时候，那光依旧茫然地落在虚空，或是紧紧追随着洪易的身影。他穿着洪易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宽大灰色连帽衫，帽子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和脖颈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灰色纹路。整个人裹在那不合身的衣服里，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无菌室、水土不服的植物，透着格格不入的笨拙与僵硬。
“药快没了，”洪易低声说，手指轻轻捏了捏段意冰凉的手心，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得去下城区的‘老鼠洞’弄点。”那是天空城底层一个混乱、肮脏却消息灵通的黑市，也是他们这种身份不明、信用点匮乏的边缘人唯一的补给来源。
段意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算是回应。他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目光落在洪易脸上，又缓慢地移开，投向街道尽头那些行色匆匆、穿着光鲜制服的人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天空城居民身上那种整齐划一的冷漠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洪易拉着他，汇入一条狭窄、光线明显黯淡许多的侧街。这里通向“老鼠洞”的后巷，是避开天空城无处不在的巡逻机械和监控探头的捷径。空气骤然变得浑浊，劣质机油、食物腐烂和某种劣质香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冲击着鼻腔。两侧高耸的金属墙壁挤压着空间，投下深重的阴影，将两人吞没。只有远处主街的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这条小巷的寂静如同实质。
段意的脚步顿了一下，帽檐下的鼻子微微抽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怎么了？”洪易立刻警觉，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顺着段意紧绷的视线方向望去。
巷子更深处的阴影里，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下逐渐清晰。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制服，完美地贴合着挺拔的身形，袖口和领口镶嵌着代表天空城精英阶层的暗纹，在幽暗中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他的步伐从容而优雅，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距离，踩在脏污的地面上，却仿佛踏在云端。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和、疏离，如同橱窗里精心设计的假人模特。
是于敏。
洪易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轰鸣。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想把段意挡在身后，手臂肌肉僵硬得如同焊死。
于敏的目光先是落在洪易脸上，那抹公式化的微笑纹丝不动，但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湍流。那并非纯粹的惊讶，更像是一种精密仪器突然探测到预期之外的干扰信号时的短暂凝滞，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审视。随即，他的视线转向洪易身旁那个被宽大帽衫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格格不入气息的高大身影。
“洪易？”于敏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灰尘沾染的微妙嫌恶。他缓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巷里清晰得令人心悸。“真是……令人意外。”他的目光在洪易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段意，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故障物品般的评估。“这位是？”
段意猛地踏前半步，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完全将洪易护在自己身后。他喉咙里滚动着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不再是模糊的咕哝，而是野兽护食时那种充满原始力量的警告。帽檐下，那双重新凝聚起些许光芒的眼睛死死锁定在于敏身上，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非人的暗红在凝聚。他微微弓起背脊，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致命的箭矢。
于敏的脚步，在段意那声充满原始威胁的低吼中，极其微妙地顿了一下。那从容不迫的优雅面具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裂痕。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冰冷礁石。那双总是含着温和假象的眼睛，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针，锐利而阴寒地刺向段意。
“呵，”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低笑从于敏唇边逸出。他不再看洪易，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障碍物”身上。“养了条……不太懂规矩的狗？”
话音落下的瞬间，于敏动了。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几乎超越了视网膜捕捉的极限。他前一刻还站在那里，如同冰冷的雕塑，下一刻，整个人已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灰色闪电，直扑洪易！目标明确，狠辣决绝——根本无视挡在前方的段意，绕过他身侧的空隙，直取洪易的咽喉！
一股锐利无匹的寒意瞬间割裂了小巷里浑浊的空气，直抵洪易的喉间皮肤！
洪易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大脑一片空白。他看清了！在于敏骤然启动、如同鬼魅般欺近的刹那，他看清了那抹致命的寒光——一柄不过巴掌长短的合金匕首，样式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通体泛着一种哑光的、吞噬光线的暗沉色泽。它仿佛从虚空中抽出，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刺向他脆弱的喉管！
太快了！快到思维完全跟不上！洪易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身体还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死亡的寒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冰冷的金属气息已经喷在了他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于敏欺近时，那双眼睛里彻底剥去伪装的、纯粹而冰冷的杀意。那不是愤怒，不是憎恨，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东西——清除碍眼垃圾般的漠然。
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洪易的心脏，将他拖向冰冷的深渊。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金属即将吻上洪易喉间皮肤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为庞大的黑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以超越物理极限的速度，悍然切入！
段意！
洪易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仿佛那头沉默守护的野兽一直潜伏在时间之外，只等这一刻爆发。段意那包裹在宽大袖管里的手臂，后发先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猛地横亘在洪易的咽喉与那柄夺命匕首之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锵——！”
一声极其刺耳的金属扭曲、碎裂的爆鸣，如同惊雷般在小巷深处炸开！
预想中的皮肉撕裂声并未出现。
洪易的喉咙完好无损。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呛得自己剧烈咳嗽起来，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颤抖着目光，死死盯住横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臂——段意的手臂。
那只骨节分明、肤色仍带着些许不正常苍白的大手，此刻正死死攥着于敏的手腕！更准确地说，是攥着那柄匕首的刀刃根部！那只手如同最坚硬的合金铸就，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像盘踞着扭曲的毒蛇。
而那柄一看就绝非凡品的暗沉合金匕首，前半截刀身……竟被段意徒手捏得如同揉皱的锡纸！
碎裂的金属片扭曲、卷起，锋利的边缘刺破了段意紧握的掌心。几滴浓稠得发黑、几乎不像活人应有的粘稠血液，正顺着那些变形的金属碎片边缘，极其缓慢地渗出、汇聚，最后沉重地滴落在脏污的地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小巷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洪易的心脏被这声音狠狠撞了一下。
于敏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无法掩饰的裂痕。那张俊美却冰冷的面具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崩裂瓦解。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冒犯权威的暴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眼底疯狂翻涌。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发力，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制服布料被绷紧。但那只捏住他手腕和碎裂刀刃的手，却如同最坚固的合金镣铐，纹丝不动！段意的手掌冰冷、坚硬，蕴含着一种非人的、令人绝望的力量，牢牢地锁死了他。
段意猛地抬起头。宽大的帽檐被这剧烈的动作掀开，露出了他大半张脸。治疗带来的微弱“人色”此刻被一种狂暴的戾气彻底冲散。他的双眼不再是茫然，而是被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赤红所占据！那红色如同地狱的熔岩，在瞳孔深处燃烧、翻滚，带着最原始的暴戾和守护的疯狂。苍白的皮肤下，数道粗大的、如同活物般的青灰色血管狰狞地凸起、搏动，从脖颈一直蔓延到下颌，如同某种邪恶的图腾。喉咙深处滚动着野兽般的咆哮，低沉、浑厚，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他死死盯着于敏，那目光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于敏眼底的惊怒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冷却，凝固成一种更深沉、更令人胆寒的东西。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猛地松开手指。
那柄前半截扭曲碎裂的匕首残骸，“哐当”一声掉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段意紧握的手骤然一空，那非人的力量似乎也因目标的消失而短暂地失去焦点。他赤红的双眼依旧死死锁定于敏，但身体却本能地、更加紧密地挡在洪易身前，微微伏低，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
于敏看也没看掉落在地的匕首残骸。他缓缓收回手，动作恢复了之前的从容，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段意攥过的手腕上。银灰色、质地精良的制服袖口被捏得皱成一团，上面清晰地印着几道深刻的指痕褶皱，甚至还沾染了几点段意掌心渗出的、浓稠发黑的粘稠血渍。
于敏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令人作呕的东西。他从制服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方雪白得刺眼的手帕。那手帕质地柔软，边缘绣着精细的暗纹。他用两根手指拈着手帕一角，如同处理一件沾染了剧毒的危险品，极其仔细、缓慢地擦拭着自己手腕上那几点污浊的血渍。
小巷里死寂无声。只有于敏用雪白手帕擦拭手腕的细微摩擦声，以及段意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引擎低吼般的威胁咆哮。
洪易站在段意身后，浑身冰冷。他紧紧盯着于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段意那几滴浓黑的血，落在地面，也像灼热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抓住了段意那只受伤手臂的袖管，能感觉到布料下肌肉的僵硬和搏动。
于敏终于擦完了。他看也没看那方沾染了污迹的手帕，手指一松，任由它飘落在脚边那堆匕首的金属碎片上。雪白覆盖了暗沉和黑红，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如同凶兽般护在洪易身前的段意，再次落在洪易脸上。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之前的温和伪装、冰冷的杀意，此刻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和处置方式。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洪易苍白的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原来……”于敏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比刚才的杀意更令人毛骨悚然，“你给自己找了条……挺能咬人的疯狗。”他的视线在段意那双赤红的眼睛和皮肤下狰狞搏动的青灰色血管上停留片刻，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可惜。”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遗憾，但那遗憾之下，是**裸的残酷。“狗，终究是狗。再凶，也变不成人。”
这句话像一根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洪易的心口。他呼吸一窒，抓着段意袖管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掌心。段意喉咙里的低吼骤然拔高，带着被激怒的狂躁，赤红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身体剧烈地前倾，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将于敏撕碎。
洪易死死拉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拽，低喝道：“段意！别动！”声音嘶哑得厉害。
于敏看着段意狂暴的反应，看着洪易那强自镇定的狼狈，脸上的冰冷笑意更深了。他不再多言，目光最后在段意那只还在缓慢渗出浓稠黑血的拳头上扫过，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算计。随即，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趣，又或者达成了某种目的，优雅地、从容不迫地转过身。
银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无声地退回了来时的那片更深沉的黑暗之中。没有再看洪易和段意一眼，仿佛他们不过是路边两块碍眼的石子。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巷道的拐角，仿佛被黑暗彻底吞噬，洪易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全靠死死抓住段意的胳膊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死亡的阴影似乎还残留在喉间，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挥之不去。
段意紧绷的身体在洪易的拉扯和咳嗽声中，那股狂暴的戾气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眼中的赤红一点点消散，重新被茫然和一种深刻的疲惫取代。皮肤下狰狞搏动的青灰色血管也渐渐平复、隐没。他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紧握的、被碎裂刀刃割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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