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庄子深处走，隐藏在黑夜之下的，是一座高山。
往四周看，发现身旁那些傀儡似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像是被黑暗吞噬，这座黑山巍然屹立，不算高，但足以挡住月光，嚣张地与黑夜为伍，叫嚣着，鼓动着来人心中的不安。
卢秋萸发现，柳相回比她想象中还弱。
这家伙也许是平日尸位素餐惯了，养得细皮嫩肉，在深山老林里一点动静都要四处张望，偶尔路过的松鼠飞鸟都会把他吓一跳。
唐瑭本来就胆小，二人缩成一团，美曰其名殿后，心安理得地躲在卢秋萸的身后。
卢秋萸一路披荆斩棘。
这倒不假，这山林植被野蛮生长，似乎从未有人踏足过这里一般。
卢秋萸心中奇怪，按理说庄子里这座山这么近，理应有村民常常上山砍柴采药才对，一路上她举过夜明珠看过，连上山的路都几乎被疯狂生长的草丛所掩盖。
她也不是不怕，但她至少比那两个畏畏缩缩的人强些。
况且卢景和见她小时候体弱，便专门请来武师傅教她武功，锻炼身体，因此她身手也是不赖的。
于是她一边壮胆一边主动担起了开辟道路的先锋。
“卢娘子，你确定元宝在这山上吗？”柳相回紧贴其后，尽量使自己还在光亮的庇佑之下。
夜明珠只有一颗，而如今秋来天气愈发干燥，这里枯枝败叶又多，不好用火把。
“咯咯咯，”身前少女发出尖锐的笑声，缓缓回头，夜明珠从下往上映出卢秋萸姣好的面容，也映出她翻得快只剩眼白的双目。
她瓮声瓮气地缓慢说道：“柳大人不相信妾身吗？”
“鬼......是女鬼！”首当其冲的柳相回还未反应，他身后的唐瑭已经遭不住连番恐吓，也是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柳相回也吓得后退几步，但待看清后反倒没有害怕，任由卢秋萸靠近。
卢秋萸眼睛有点发酸，因翻着白眼看不见柳相回环抱双臂一脸平静，以为他是故作镇定，于是决定加一番刺激。
“妾身已在此间徘徊数百年，可算等来一位俊俏公子。”说着还探出双手去抓柳相回。
柳相回叹一口气，伸手扶住卢秋萸的手臂以免她绊倒，忍俊不禁道：“卢秋萸，我没见过哪个女鬼嘴边糊一圈黑芝麻的。”
“嗯？”卢秋萸尴尬一愣，丢死人了啊啊啊！
本来想吓唬柳相回这个胆小鬼，这下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落下笑柄。
卢大小姐不畏强权，不怕鬼神，平生最怕丢了脸面。
可恶！
卢秋萸在心中暗骂，表面风轻云淡，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擦掉方才半路胡乱啃掉的巨胜奴留下的芝麻碎。
“我......我就是怕你们失了警惕，万一真出现鬼怪，也好有个防备。”
“卢娘子高瞻远瞩，如此将唐小兄弟吓晕，就免得他真见到邪祟大喊大叫打草惊蛇！啊呀，不愧是卢左仆射之女！”
柳行洲忍着笑，拼着用上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卢秋萸又恼又怒，偏偏不能还嘴。
“柳相回你——！”
话音刚落，一黑影突然从不远处树干上一跃而下，直直地朝卢秋萸方向扑来。
“小心！”
柳相回扯过她护在身后，另一只手用上山时充当拐杖的木棍格挡，然而片刻就被利爪拍折。
那猛兽站定，身子紧绷弓起，随时准备发动进攻，夜明珠在慌乱中被跌落在猛兽脚边，借着光亮，能看见这是一头身形似豹，只有一只眼睛的异兽。
还真有猛兽。
卢秋萸手抖着抽出袖箭，虽得名门正派一流武学师傅的传授，但卢秋萸最中意的，却是各类暗器。
若是把她外裳脱下抖一抖，能掉下一堆破铜烂铁，什么飞刀啦、金钱镖啦、银针啦、药喷等各类不入流的暗器。
过去习武时，卢秋萸就爱跟师父对着干，气得师父胡子都能立起来，追着她满院跑，她便哈哈大笑地爬上树。
人家师父也不能不顾脸面地上树揪她下来，只能好声好气在树下跟这姑奶奶商量明天再教她梅花镖。
“柳相回，待会我喊跑，你就带着这小孩往旁边跑。”
她颤颤巍巍地透过柳相回的肩膀试图瞄准那怪兽的眼睛。
柳相回听着她发抖的声音，反手抽过她握得很紧的袖箭：“你这样我成什么了？你带着人走，我善后。袖箭射程不远，离得近才有杀伤力。”
卢秋萸感动地看向他，柳相回这人虽然平日吊儿郎当了点，关键时刻还是很讲义气的。
卢秋萸顿时生了患难与共的真情，她带了一丝哭腔：“柳相回，我若有命回去，一定给你立碑！”
说时迟那时快，一说完抱起唐瑭一溜烟就往回跑。
这缺心眼的丫头......他还没死啊喂！
那独眼豹低吼一声，便利用后肢弹跳起来，张着血盆大口朝着他们的方向扑来。
就在那野兽利齿距离柳相回不足七寸时，柳相回猛地举起剩下的半根木棍，用断裂处狠狠扎进它的下颚，趁其吃痛后退又进一步将另一端顶住它的上颚，独眼豹疯狂摇晃脑袋试图甩开柳相回，同时用大爪拍向他，利爪轻易撕开他的衣裳，他的皮肉。
这独眼豹凶残狡猾，划上一处后便逮着同一处攻击，柳相回闷哼一声，没有立刻借方才猛兽吃痛的间隙逃离，而是一手往下拉木棍强迫独眼豹低头，另一只手拿着袖箭正对独眼豹因暴怒而赤红的眼。
最后一击！
这袖箭虽小，威力却大，那独眼豹最终倒下，在血泊中呜呜地发出不甘的呜鸣。
柳相回也脱力地往后一倒，牵扯到伤口令他整个人蜷缩起来。
可惜了，那家伙跑这么快，都没能见证他难得的英姿。
汗连着温热的血沿着额头流下，柳行洲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甚至懒得移到离独眼豹远一点的地方，就地躺着，粗喘着气。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卢秋萸搬来救兵？还是又一只野兽？
“给我离他远一点！”
卢秋萸一边吼着，一边一股脑儿地往倒下的独眼豹身上扔各种飞镖、飞刀还有毒药。
可怜的独眼豹终于在她没头没脑的攻击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卢秋萸丢完她的暗器，看着一地血腥，只觉得腿软，一下子瘫倒在地。
她害怕地爬到柳相回身侧，哭着轻拍柳相回的脸：“柳相回？柳相回？你别死啊！我不许你死呜呜呜......”
柳相回被折腾地没办法，抬手挡住她拍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死，但也快了。”
卢秋萸惊喜，但又手足无措起来，脱下外裳捂在他腰侧可怖的伤口上，想为他止血却又怕压着伤口弄疼了他，原本嫩粉色的外裳瞬间被染成深红。
“怎么办啊？你一直在流血......”
柳相回哭笑不得：“用力点按住，这点劲儿，你在给我掖被子吗？”
卢秋萸只好硬着头皮将长衫环住柳相回的腰，松松地打个结，再使劲一扯。
“嘶，”柳相回几乎痛得说不出话，前额沁出几颗冷汗，虚脱地用手指着地上杂乱的草木树枝。
“烧火，然后，给伤口上点灰。”
卢秋萸一一照做，要不是她执意上山，他们就不会遇到野兽，柳相回也就不会为了保护她受这无妄之灾。卢秋萸心中五分愧疚四分害怕，还有一分担心元宝。
不知元宝如今怎么样了......说起来，都怪元宝乱跑，它才是罪魁祸首！
思及此处，卢秋萸便减了三分愧疚，在心里暗戳戳骂元宝，身为异兽，不知道隐藏自己身份吗？还要到处乱跑给她惹祸。
也许是心灵感应，在卢秋萸给柳相回伤口撒灰时，几声嘤嘤如犬吠一般的叫声自背后响起。
这声音卢秋萸再熟悉不过，她直起腰来侧耳倾听。
“元宝？”
听到卢秋萸，那小兽放松警惕，自草丛处冲出，钻到卢秋萸怀中欢快地打着滚，是一只兔首、状如鼠，尾部蓬松的巴掌大的银白色耳鼠。
“你倒是逍遥快活，可知道我们找得多辛苦？”
卢秋萸用手指点点它的脑袋，心里一颗石头总算放下，元宝虽小，却神通广大，“元宝，他受了重伤，你快救救他。”
卢秋萸手指了指因失血过多而近乎休克的柳相回，元宝马上会意，蹦到柳相回身边，用毛茸茸的尾巴轻扫过伤口，却不沾一点鲜血，其尾反而在黑夜中透着润玉般的光泽。
完成后它便如邀功般攀上卢秋萸的肩膀，从卢秋萸的掌心双爪捧走松子，又蹿下来翻着肚皮嘬嘬吃着。
柳相回的血止住了，总算有片刻的放松，卢秋萸双手架在柳相回腋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柳相回移到较隐蔽的草丛，免得血腥味引来其他野兽。
那也是卢秋萸方才藏唐瑭的地方，这孩子依旧熟睡，这样也好，不然他看见这满地狼藉，又得吓得厥过去。
卢秋萸也慢慢躺下，困倦随之而来。
元宝在身边总安心些，毕竟元宝对邪祟总是异常敏感，看它现在懒洋洋地吃着松子，附近应该没有危险，但经过独眼豹的偷袭，卢秋萸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
事后卢秋萸大着胆细看之后，发现这独眼豹也是一匹异兽，状如豹而长尾，长着牛耳，名叫褚健。
天有异象，必出妖孽。难道，乱世要来了吗？
卢秋萸不太清楚朝堂之事，但偶尔经过书房，总能看见父亲长吁短叹，神色黯然，一副郁郁不得志的神情。
但父亲身居高位，若连他都感到怀才不遇，那恐怕是这世道，容不下宏才远志。
怀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卢秋萸转过身。
身旁的人仍然昏迷，虽然已经止血，但先前失血过多使得他面无血色，嘴唇苍白，更像话本里任人摆布的文弱书生了。
其实他生得极好，不笑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长眉入鬓，眉目含情，有几分高不可攀的风流，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言笑晏晏，又好像很容易亲近。
念头一起，卢秋萸忍不住靠近柳相回，手举夜明珠，如仵作验尸般仔细盯着他的侧颜。
啧啧啧，瞧这如羊脂玉一般质地的皮肤，果然好皮相，难道他作狰狞的表情也是这么好看吗？
卢秋萸用手戳戳柳相回的脸，确定他没有反应，又进一步伸手对他的脸乱揉一通，一会扯宽，一会挤扁，再戳个猪鼻子，挑个吊梢眼。
邦、邦、邦。
又是一阵邦声，卢秋萸背后发寒。三更，子时到了。
元宝忽地立起来，丢下手中的松子，应激般朝着丛林深处跑去。
“元宝！”
卢秋萸低声喝道，还是怕元宝有危险，粗略用野草堆和树皮盖住柳相回和唐瑭便要起身追它。追了两步又折回来，想了想还是把夜明珠留给了柳相回，又接着钻进了丛林深处。
夜行兽类兴许会避开光亮处。
确认她彻底离去后，柳行洲缓缓坐起，手里还握着她留给他的夜明珠。夜明珠透出梦幻而温润的碧光，光亮投入他漆墨般的双眸，映成妖异的碧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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