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靖武五载正月十六,新日伊始,长安城内神灯俱灭,世事再序。
依往年旧例,这一日,靖武帝对其师武延公的旨意,照旧由良患宣至长安武延公府。
又三日,麻葛一行人与礼部一道,携圣人恩赐,启程返回燕北。
启程这日,清晨时分,熹光微微。
如今尚在正月,长安依旧天寒地冻,冷风萧瑟,也依旧热气升腾,万物向新。
三巡开坊鼓敲过,闻东市坊间,隐隐有马车轱辘隆隆滚过,载着这个王朝站在顶峰的大员们,赴太极宫卯时上朝,为年轻王朝筑定根基;见西市坊间,做朝食的阿婆、挑货走街的阿叔、开客栈的娘子,卖书墨的郎君纷纷动身,开启寻常一日的生活。
临近西市的光德坊。
阿婆今日做的甜饼正被李兖拿在手里,主仆三人送麻葛他们至府门口。
哥舒、冬生伢与麻葛几人道别,李兖不曾上前,众人说完话,麻葛才往这边来。
他行燕北礼道:“十四郎,我们这便回去了,我们在燕北等十四郎。”
李兖却笑:“这便回去,没什么物什要给我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煞有其事,麻葛眉眼一紧,垂首不自然道:“阿郎要我给十四郎的东西都不曾有忘。”
“是吗?”
李兖面无怒色,只紧盯着麻葛。
他大啃一口甜饼,一直盯着麻葛嚼完咽下,然后把甜饼扔给哥舒,拍去手上碎饼粉。
麻葛被他盯得心虚,最终败下阵来:“十四郎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他们偷偷找了孟六娘子画像,要带回燕北。
李兖一笑,得意道:“我现下掌不了一军,掌一府,还是没问题的。”
笑话,脚下是长安,这里是他住的府邸,怎能不埋暗眼。
更何况,自家阿翁什么脾性,他能不知?
年岁越大越热心,什么什么都想知道。
夹在这祖孙俩中间,麻葛也为难:“阿郎就是想瞧一瞧孟六娘子的模样,一张画像而已,十四郎放心,不会生什么事的。”
李兖并不生气,但也不与他废话,只摊开手,勾勾手指。
“拿来。”
“十四郎......”
“我不急,但礼部和龙武军可都等着你呢。”
麻葛咬咬牙,摘下马上的包袱,把里面藏着的小竹卷扔给李兖。
李兖伸手接了,边展开边嘟囔:“你们可真是胆大,人都没见过,就不怕画错了白画一场,万一画得不好又当如何?”
巴掌大小的画卷徐徐展开,一个玉雪少女跃然卷上。
少女五官精致,明眸善睐,只她不喜反怒,细眉微微皱起,圆圆的杏目因着怒气染上一层薄光,唇角轻轻抿着,发丝飘扬,像只下一刻便要扑向自己的炸毛精怪。
画得如真似幻,栩栩如真人在目。
不知是因为画得实在太像,还是什么缘故,李兖心间猛跳,不觉微微后仰,离画像远了些。
这这这……
这也太像了吧。
吓得他心跳都快了几分。
李兖不自觉地想按心口。
哥舒见状奇怪,凑向这边:“怎的了,画得不像?”
不等他落下一眼,‘唰’的一声,画卷被李兖迅速收起,卷吧卷吧一把塞进怀里。
这下哥舒更奇怪了,他还待问,便被旁边冬生伢一把捂住嘴巴,眼神示意他,少说话。
缓了缓,李兖清清嗓子,随意问道:“这画何处得来的?”
麻葛如实道:“旁边西市上得来的,有人见过孟家六娘子,我们高价买,他便画了。”
“见过卖画的人吗?”
“那倒不曾,这种高人不肯露面。”
能画成这样,确是高人。
李兖点了点头,挥手叫麻葛去了,私心里却是想不通。
孟季姜应当没来过西市,见过她的人多是达官显贵,也不可能住在西市,还为了钱卖画。
可能画得如此传神,只见过都不一定能画,除了画功醇熟,还要有心,能看透她一二。
究竟是谁画的?
远处,麻葛等人骑上马去,宣读护送圣旨的礼部与龙武军诸人也预备出发。
门下,身材愈发魁梧,心境越发矫情的哥舒忽就小声抽泣起来。
旁边李兖被吓了一跳,他嘴中吃着甜饼,新奇地瞥眼看过去,见当真落了泪。
不由笑道:“这是怎的了,若不然,你也跟他们一道回家去?”
“我不回,”
哥舒闻言,却是摇头拒绝:“我与阿兄说好的,要跟着十四郎一起回去。”
冬生伢年长两人几岁,自小被收养进营中,家中已无牵挂,这次也难得体贴,给哥舒递了帕子,劝道:“这有什么的,十四郎这里有我,过个一年半载我们便也回去了。”
燕北人重诺,哥舒亦然,他摇摇头,推开冬生伢递来的帕子,用袖子擦了把脸,抬起头,反嫌弃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讲究了,还随身带这个。”
李兖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热闹地瞥向脸色明显沉下来的冬生伢。
只见他愤愤收回手,把帕子塞回腰封,嘟囔道:“我真是多余管你。”
远处,麻葛见状,叹口气到底调转马头,重新策马回来。
哥舒惊讶喊他:“叔父。”
麻葛利落地翻身下马走过来,他生就不如其他燕北人高大,此时站到格外高大的哥舒面前,竟出奇的不违和。
瞧见哥舒擦红的双眼,麻葛冷肃的脸色微微缓和,可他实在不善说什么,便只用那双粗糙的手拍拍哥舒肩膀。
对他道:“燕北的战士不能落泪,护好十四郎,护好自己,叔父和阿兄都在燕北等你。”
哥舒擦净眼泪,使劲点头,叫麻葛放心。
麻葛向旁边两人一颔首,翻身上马,重新跟进走远的队伍中。
旭日东升,照阳铺洒一地,三人站在门前,注视着渐渐没了踪影的队伍。
阳光打在少年精致漂亮的眉眼,哥舒瞥他道:“今岁李侯爷被圣人派了差事,十四郎明明可以请旨回燕北祭山神。”
李兖道:“与他无关,我想在长安多待一会儿。”
少年声音含着明朗的笑意,一如往昔。
哥舒不明白:“为何?长安有咱们燕北好吗?”
李兖听着耳边西市热闹纷杂的声音,又低头瞧瞧手中红豆馅儿的甜饼,只道:“我也没想明白。”
他是真的没想明白。
在来长安之前,他只知道守住燕北,不叫胡莽人越过陂水山,是他的使命,是燕北历代豪雄先贤的期望。
可来到长安以后,他觉得他想要的燕北,远不止于此。
燕北远不止于仅是不被胡莽人践踏,燕北也应该如长安一般热闹繁华,燕北人更应该如长安人一般有笑,有闹,有生活。
可要如何做,他的燕北才能变成心中的燕北,他还没想明白。
再望一眼西市,李兖转身,三人一道往府中走去。
*
这厢,自长安启程的一行人,历行一月有余,终于在二月末来到大晋边北之地,燕北帐原郡。
帐原的二月较之长安的腊月还要冷上许多,天气也还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只燕北人似是天生便不畏寒,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街巷上也满是行人。
还未进帐原城门,龙武军领队的中郎将便先行大声勒令起队中兵将。
“再往前咱们便是到了武延公的眼下,行事规矩,行动报上,坐卧如令,这些都不用我细细与你们说,莫失了分寸便是。”
随队的几个礼部官员见状,早已不见怪。
武延公宇文宗敬,圣人之师,九部帐帅。
在他之前,燕北九部各自为战,前朝末年,宇文宗敬弱冠之龄一统九部,是前朝最后一位世所公认的名将。
后因事由,与前朝末帝决裂,领燕北乱世独立。
及到萧氏北地称霸,先帝与宇文宗敬几次交锋,也未曾将固若金汤的燕北拿下。
而宇文宗敬并无扩疆称帝之心,不进不退,就此僵持几十载。
至靖武帝执意拜师宇文宗敬,先帝年迈,心境也早已濒弱,武延公又不愿燕北与萧氏拼个两败俱伤,这才勉强将燕北拿到萧氏帐下,又封当时的靖武帝为燕郡王,才令两厢太平至今。
在军中,武延公宇文宗敬的高度至今无人企及,凡入行伍者无不向往。
故而,才有中郎将此番作为。
但自古文臣武将有壁。
随行的几位礼部官员多是从没来过燕北的,虽也听过武延公事迹,但到底并不憧憬,见此虽有不解却也没什么表示。
只有礼部随行的最高官员,侍郎高存心中了然,面上难掩敬意。
那中郎将见状,主动来与他闲话。
两人叉手互相道礼后,中郎将道:“某前年方自陇右入京,见公与这些人有不同,不知公是?”
前年入京便能做中郎将,不是宗室裙带便是勋贵之后。
高存心中已有计较,也不多问,只抚须笑道“某名高存,家父现任东宫太子傅,家父年轻时与武延公有些交情,我少时多闻,对武延公自是崇敬。”
“失敬失敬,”
中郎将又作礼,后道:“怪道礼部会派公来,原是因此。”
高存闻言,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却不再往下说,究竟是否因此,他也自不会与一生人细说。
中郎将瞧瞧四下,又低声问:“请教高公,若见武延公,某当如何言语?”
话语间,难掩激动。
高存心下不由失笑,心道,你见不见得着武延公还两说呢。
虽是这样想,却也不吝赐教,便笑道:“公是军中人,定然识得小侯爷吧,他与武延公其人其性像了个七八分。”
李兖其人,在军中长成,文受教于当今圣人,武受教于其外祖武延公,军中人多言,此儿有傲性,有血性,恣睢张扬,锋芒毕露。
入不了他眼的,只要不招惹他,他也不会怎样,但待入得了眼的人,那是极好的。
就是护短。
这是宇文家人的天性。
“受教受教。”
中郎将赶紧道谢,他似是受过什么点拨,武将与文臣说话,说多错多。
于是干脆一个劲儿行礼。
见两人说得热闹,旁边有不知事的年轻官员便想插嘴,挑起话头道:“咱们今日到府,不知可能正常宣旨,会不会正巧无人接旨。”
不料,未等旁人接他的话,高存便先冷斥道:“胡吣什么!圣人早有先言,该如何便如何,由得尔等在此胡言乱语。”
周围登时一静。
可虽斥旁人,眼见离城门越来越近,高存心下也略有戚戚。
十二年前,胡莽进犯,几欲越过陂水山。
彼时适逢先帝南下,带走了燕北三万铁骑,那一战,燕北九部遭受了百年以来第一次重创。
武延公四子一女,并几个长成的孙儿几乎全部命丧沙场,小侯爷李兖之母便是殒身在那场战役里。
如今武延公仅余一长女,两个成人的孙儿,并李兖这个外孙尚在人世。
可即便如此,也是勉强将胡莽人拒之陂水山外,后先帝于南地落败,彻底断了反击的希望,整个北地陷入僵局。
最后,由萧氏出面谈和,圣人的大公主也是在那时和亲胡莽,为北地换来喘息之机。
即使如今大晋国力逐渐强盛,甚至有一统天下的势头,可马革裹尸的将军,远嫁他乡的公主,都再也回不来了。
怎能不叫人心中悲戚。
如今,宇文家没几个主子了,又时值寒冬,正是胡莽人最容易入侵边境之时,各部将军皆在城外帐中连夜备防,那年轻官员如此问,也是有此担忧。
所谓礼部,这帮官员把规矩礼仪看得比天大。
只离了长安,谁也不惯着谁。
其余官员对他这话,多有不耻。
享着人家给的安定,言语间却不知崇敬慎重,如此轻浮,也不知谁给的当官门道。
见向来和气的同僚如此气急,一旁官员与龙武军也对自己嗤之以鼻,那年轻官员琢磨过味来,忙一揖到底,急得说起白话。
“我并非有意冒犯,武延公于我朝有恩,我怎敢冒犯,诸位.......”
“好了,”
高存看着前方,出言解围:“城门近在眼前,说话还要慎重些。”
年轻官员顺势而下:“谨遵高公教诲。”
一行人入城,早有宇文家的府卫等在城门,宇文府上也早已备下一应接旨物什。
只那年轻官员猜的不错,宇文家仅有一男一女两人出来接旨。
高存宣下靖武帝的赏赐,清俊羸弱的青年郎君接了旨,后引高存往堂中吃茶。
“公往这边吃茶。”
郎君伸手作请,面上挂着笑,温声道:“入了冬人便总是忙些,百姓尚且如此,我们府上则更甚之,望公见谅,望圣人莫怪。”说着,向长安的方向作了一礼。
说话妥帖至极,礼数更是周到。
高存嘴上客套:“郎君说笑了,咱们一早便得了圣人的令,一日师,终生父,圣人拿宇文公做亲人,怎会心生怪罪。”
说话间,却不由得偷眼细瞧眼前之人。
郎君不过弱冠,生就白面清眉,一双笑眼,他不穿燕北部服,也不着武将劲衣,却着广袖道服,与他般配无匹。
高存不是头次来燕北宣旨,虽未见过此人,可能出现在这儿替武延公接旨的也不过那几个宇文家人,他瞬时便猜了个大概。
武延公尚存世间的两个孙儿,一个行八,一个行十一,据传,八郎宇文成朔骁勇善战,早早入了九部军中,隐有继承其祖父武延公衣钵的劲头。
另一位,十一郎宇文陵琅,自小体弱多病,汤药离不得身,是打娘胎里带出来治不得的弱症。
眼前,怕就是这一位了。
两人来到堂中落座,眼前郎君果道:“晚生宇文陵琅,家中行十一,还未请公名讳?”
“礼部侍郎,高存,家父高世阳。”
“原是高公之后,难怪难怪,”
宇文陵琅似是欣喜极了,倾身笑道:“常听祖父提起尊大人,说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如今见公,真是如此。”
闻言,高存手紧压着下颌长须,不断轻抚,可谓既惊又喜,
惊是,说话如此滴水不漏,夸人这般不落俗套,竟是宇文家人。
喜是发自内心的喜,时下为官者皆有政绩,便不爱听别人吹捧政绩,就爱听点人品的点评,宇文陵琅评的恰到好处。
两人又交谈许久,半晌时间便过去了。
时值近晚,宇文陵琅将心情愉悦至极的高存人送至门外,由着府上下人把人带去歇息。
再回身进到府中,便见麻葛一行人早等在廊下,宇文陵琅摆摆手,几人往侧门走去。
麻葛将手上劲衣递过去,关心道:“那官员十一郎安排好了?”
他们不擅长与长安的官员打交道,故而觉得此事是最难办的。
宇文陵琅边走边脱去累赘的道袍,闻言只道:“为官之人嘛,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都是一个样子,”
他说着,忽笑了笑:“不过,这高存确实像极了高家人,太过和气了些。”
不欲多说长安事,宇文陵琅束紧小臂上的革带,侧头笑问:“十四郎如何,长安那般繁华,他过得可还习惯?”
宇文陵琅话问得轻巧,概因他心中有数。
十四郎长在燕北,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可长安如何不好待,难道比陂水山下的雪窝子还难待不成?
麻葛对这位十一郎向来猜不透,只一一答了。
宇文陵琅见他答得认真,又不免与他玩笑起来,麻葛笑骂句小子,也不算恼。
几人说说笑笑,出门,策马出城,踏着夕阳往九部扎营的方向飞驰而去。
今天看到好几个宝宝给我投东西啦,谢谢宝宝们,啊啊啊开心得想猴叫[亲亲][亲亲][亲亲]
宝宝们猜,画像是谁画的呢?
昨天那章我有一段至关重要的李兖的心境没写上(是关于感情线的[亲亲]),刚刚补上了,宝宝们可以再翻一下,每天晚上写文,脑子不清楚。[裂开]
燕北这边的重要人物其实不多,这两章稍微带一下,后面比较好走剧情。(悄悄说,在关系网中,这章的中郎将是前面某位的阿兄,与主线关系不大,所以没写姓)
这几章等我明天回头会稍微修一修,不改剧情,就是语病啊,错字啊,排版啊啥的。(我的废话,不必理会[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画像,燕北帐原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