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淮离开后,铅华峰上就剩他们两人。
作为侍从,柳心烛必然是十二个时辰全天候待机的,直到宿锋说他可以去休息了,才能回去。
柳心烛渐渐摸索出来宿锋的怪癖,比如他仍是保持着如同凡人一般的生活方式,天气冷了要添衣,天气热了要减衣,一日要吃三顿饭,只不过都是灵植灵兽做的。除去处理碧落山的事务外,宿锋的空闲时间也不大修炼。
据宿锋说,如今他修炼的意义不大,只能等待一个晋升的契机。
于是宿锋的生活中就剩下了消磨时间,柳心烛在某日下午发现,宿锋他能看着铅华峰的景色整整一天,不做任何事。
是真真正正意义上的不做任何事,不去打坐修炼,也没有任何思考,像个雕塑那样坐着。
于是柳心烛也坐在旁边看着无所事事的宿锋,无所事事地看了一天。
恐怕其他修士会说这是什么“无我”之境乱七八糟的东西吧,但柳心烛会称之为发呆。
“师叔,”过了一天,柳心烛终于出声戳了戳宿锋,“师叔在想什么?”
“无所思,无所想。”
“师叔很闲吧?”
宿锋终于转头看过来:“还好。”
“很闲吧?”
“尚可。”
“很闲对吧?”
宿锋叹气:“对。”
“哎,这不是巧了吗?心烛也很闲!师叔有没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点子?或者讲讲师叔的事情,心烛想多了解一些师叔。”
宿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想出铅华峰看看吗?”
柳心烛被关了好几个月,倒不是说他忍受不了寂寞,但若能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所以高高兴兴一点头。
“好啊,心烛自然愿意的。”
宿锋已然看出来,柳心烛每次用名字做自称的时候,没多少认真劲,不过也不是不愿意的意思,所以他也真的带着柳心烛离开铅华峰“打发时间”。
“这就是师叔想到的打发时间的点子吗?”
柳心烛看着黑漆漆,阴森森的通道,挂上了笑:“师叔的品位好特别啊,心烛佩服至极。”
他还当有什么好玩的呢,谁承想宿锋把他从一个牢狱里领出来,带进了另一个牢狱。
这里是戒律堂的大牢,若按照正常的流程,柳心烛原本也是要被羁押到这里受刑的。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狱中,宿锋走在前面,走过一个又一个岔道,对过身份玉简,一层层的深入下去,柳心烛才转念意识到牢狱何其之大,每一处岔路都连结着空间移位的阵法,针对不同的时辰和方位,通向的是不同的地方,哪怕有犯人从房间里逃出来,也难以找到正确离开监牢的路。
走在他前面的宿锋停下了脚步,柳心烛从他身侧看过去,观察一会儿才发现被关在监牢里的是熟人——他师尊虚元子。
原本虚元子是一名意气风发的道者,如今落魄至极,叫柳心烛一时都没有认出来。
“下个月师兄就不在了,我想,应该让你们师徒见上最后一面,这样师兄在黄泉路上才走得安心,师侄也不必有憾。”
一片黑暗中,垂着头的虚元子听到宿锋的话毫无反应。
当柳心烛又呼吸了两个片刻后,眨眼间虚元子怨毒的脸扭曲地挤在栏杆的缝隙之间,目眦欲裂地盯着柳心烛。
铁栏上的术法被触发,柳心烛闻到了焦糊的肉味,而虚元子仍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柳心烛知道他想说什么,虚元子一定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柳心烛会背叛。
柳心烛也知道为什么虚元子一言不发,因为一切已成定局,所以背叛的原因毫无意义。
“师尊啊……”柳心烛记忆里的虚元子,中饱私囊,自私自利,做过不少构陷他人的事情,手上许多无辜人命,但对徒弟却十分护短,没有对不起原身的地方。
柳心烛笑了笑,擦去那滴残留的眼泪,感叹道:“恶人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啊……可惜,有什么用呢?”
柳心烛凑近虚元子,同他说:“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师尊,我倾慕于师叔已久,现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想站在师叔的身边,希望能与师叔连枝比翼,弟子知道师尊向来爱护我,还请师尊成全,为我下一遭地狱,如何?”
虚元子终于有了反应,苍老的面容发出哀嚎,泪水布满他的面庞:“糊涂,糊涂啊!总有一天,你会落得和我一个下场!”
“宿锋是不折不扣的怪物……怪物!”虚元子的话锋转向宿锋,“掌门闭关,你真当碧落山是你的囊中之物不成!什么替天行道,借口,狼心狗肺的家伙,全都是借口!”
“是你要灭口啊,宿锋!”
“因为你怕有人知道你的秘密!”
“因为你——”
虚元子的声音被生生掐断,他吐出一口血,昏然倒地。
……秘密?
宿锋没有对虚元子的指控做任何辩解,还在虚元子昏倒的时候发出了短促的笑声,他笑完后用那双纯黑的眼瞳望着柳心烛,问他:“很能打发时间,对吧?”
“……”
宿锋的影子笼在柳心烛身上,柳心烛回头对着宿锋笑了笑,说:“是挺有意思的。”
夏日多雨,从地牢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丝,宿锋又拿出来了那把普普通通的油纸伞,他们两人来的时候乘鹤而至悄无声息,回去却打算步行。
因为宿锋喜欢下雨。
他很少喜欢什么事情,甚至自己喜欢下雨都是推测得出的结论。
不排斥,不厌恶,那约莫就是喜欢了。晴天多晒,阴云晦涩,落雪……他觉得嘈杂。
而小雨舒适,暴雨则有种末日来到的舒畅平静感,所以宿锋认为自己大概是喜欢雨的。
铅华峰与牢狱所在的天刑峰相隔不近,中间还有其他的山峰宫殿,而宿锋的出现无疑是引人瞩目的,那些好奇和审视的目光或多或少落在了柳心烛身上。
宿锋意识到,现在他们两人确实容易让人误解。
白衣的柳心烛面色淡然,颈带铁圈,宿锋转头捕捉到了他眼里的那点狡黠。
柳心烛对上宿锋的眼神,带着笑意伸过手说道:“师叔,我来撑伞吧。”
伞被柳心烛接过,他们两人并肩走着,将流言留在了伞外。
峰外的传言,住在峰内的柳心烛是听不到的。
他与宿锋同行的那段路引来不少猜测,首先便是因为那时他的情态与身姿,着实像奉雪仙的模样,旁人看不到柳心烛的眼神,只看到了他的身影和脖子上的项圈,于是越发肯定他是个低劣的仿本。
可他们也疑问,宿锋怎会容忍这样一个罪人身份的人来模仿奉雪仙呢?
还是说,这本就是宿锋的授意?
其次的猜测,便是与虚元子有关,这些人知晓宿锋与柳心烛去了牢狱,也知道此次虚元子之所以这么快就要被处以极刑是宿锋在背后推动,他们认为再过不久,恐怕宿锋就会正式成为碧落山掌教。
更有甚者认为,现任碧落山掌教,宿锋的师尊已经仙逝了,只是宿锋一派暂时压下消息,秘不发丧。当然,还有更激进的想法,例如认为宿锋谋杀了他的师尊等等,不胜枚举。
传言有很多,如果可以,柳心烛还真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现在的自己的,然而铅华峰没有他八卦的余地。
这些日子,他安分守己地待在铅华峰上,偶尔放放血,喂喂无根莲。
柳心烛在手掌划出伤口,虽不至于惋惜这点仙力,但疼还是会疼的,柳心烛皱着眉将手掌放在无根莲的上方,让血液落下染红透明的莲花。
待他觉得差不多了,拿出药膏抹在伤口上,便是完成了一项工作。
“师叔……”他迈进殿里,懒懒地叫着,“无根莲我喂好了,可还有什么事?”
“戒律堂堂主稍后会过来,你留在这里。”
戒律堂堂主何青浪,以这个职位来说,是个颇为灵活的人。
“好吧,何堂主爱喝什么茶?我提前备好。”
“霜梧。”
何青浪此回前来是与宿锋商定虚元子名下的灵脉、私产、收藏等一应事项,柳心烛的表现在他们意料之外,但是对付虚元子的事早已暗中着手许久,所以对于后续事宜的处理也十分迅速,包括赵麒和唐子师在内的其他一干人等,都按照门规律法被尽数清算。
何青浪走进室内落座后,柳心烛便为他斟茶,卷起清苦回甘的香气,随后柳心烛又挽袖给宿锋添上一杯。
“多谢,”何青浪心里琢磨着这是个怎么回事,朝柳心烛问道,“这些时日在铅华峰待的可好?”
“自然好,师叔与长淮都很好相处,心烛受到许多关照。”
何青浪对柳心烛的回答听一耳朵就算了,柳长淮好相处确实没问题,可宿锋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他又打量柳心烛上下,见人神色沉静,心想当真是转了性子不成。
“好茶。”何青浪品着,他放下茶杯提醒宿锋,“代掌教,我的来意已经在拜帖中说明过了。”
“我知道,堂主但说无妨,无需拘谨。”
柳心烛站在宿锋身后没有离去的意思,何青浪见状也开口聊起来。
柳心烛听了半晌,法器宝物灵脉一类的东西大多都要充公,而有几件洞虚期的法器,是要私下给其他堂主或长老的。
“如今浣剑堂堂主的职位有空缺,您可有属意的人选?”
宿锋:“……晏寄雪,让他补上。”
何青浪神色未变,这在他意料之中,晏寄雪本人医剑双绝,却超然物外,不好名利,所以明明与宿锋其名,却在宗门中没有领受任何职位。以他与宿锋的关系,此时宿锋提出这个候选十分正常。
“奉雪仙剑法超逸绝尘,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何青浪应道,又提起一件事,“下月是奉雪仙的整百生辰,届时其他门派也会有人来庆贺,行刑时间是否有不妥?”
宿锋略一思索,点头:“确实冲撞了,百年一庆,理应大办,不宜见血,便提前到月末吧。至于具体事项,等寄雪回来,我会同他说的。”
“好,那便有劳了。”
宿锋说:“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将柳心烛从浣剑堂弟子中除名。”
“这……”何青浪试着问他,“那是否要转到其他堂中?”
宿锋回答:“不必。”
何青浪觑着柳心烛的脸色,硬是没敢应声。
柳心烛出声问:“师叔是什么意思?师尊若不在了,我便算不得亲传弟子,若再从堂中除名,那就算不得内门弟子了。”
“确实如此打算。”宿锋说道,“我希望收你做徒,内门若无特殊情况,不可改换师承,你师尊入狱等死,你也是戴罪之身,自然不在特殊之列。”
外门都是在学堂授课,没有师承,这规定自然是针对内门而言的。而像是宿锋与何青浪他们这样身有职位的长老,有权跨过内外门这道槛直接收徒,这本是为了方便搜罗年龄尚小的天才。
“虽然师兄走上歧途,你也一错再错,但师兄弟一场,其中我也有失察之错,师兄走后,只能由我替他管教你了,柳心烛,你可愿意?”
“师叔说笑了——”
“并无玩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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