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波兰总督府,华沙大区。
揣着文件的副官在办公室前站定,理正衣冠后敲了敲门。
“请进。”低沉的声音传来,得到准许后,奥托推门而入。
“Heil Hitler!”敬完礼,他将文件递给面前的男人,“长官,这些是上面下达的计划,还有些最新的报告,请您过目。”
“我知道了。”捏了捏眉心,伦纳德翻开报告,粗略扫过几眼。
战局平稳之后,他被委派到指挥处,交接了部分工作,每天有大半日的时间要待在这里办公,案前的咖啡已然见了底。签完字,将任务交代完毕,他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报告长官,您还有一封巴黎的来信,署名是…”话音未落,男人直接起身,将奥托手中的信件抽走。
确认寄信人的身份后,对方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眉宇舒展,周身冷肃的气息瞬间轻柔不少,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温和:“辛苦你了。今天就到这里,回去休息吧。”
“是,谢谢长官!”就知道会这样!
奥托面不改色地走出办公室,心中却不由哼起小曲,感谢那位素未谋面的阿黛尔小姐呐,每次长官收到她的信,都会心情大好,自己这个副官也能顺带着捞到好处,譬如此刻——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早早下班。
要是,那位小姐能日日都来信该多好…他真心祈祷到。
办公室里,伦纳德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一张薄薄的信纸捏在手中,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行字眼,笔迹潦草,深浅不一的墨点浸过纸背……可想而知女孩落笔时不太美妙的心情。
“亲爱的伦纳德:
晚上好。请原谅我现在才给你回信…当然,我一直记挂着你,哥哥,你一切都好吗?听说你又晋升了,颇得上司赏识。我为你感到骄傲,你在前方一定吃了很多苦,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要照顾好自己。
确实,如你所言,舅舅在今天入军巴黎。希莲娜她们都很开心,大家欢呼雀跃,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有些五味杂陈。
作为德意志的子女,我衷心祝贺帝国的胜利,可是…哥哥,你知道吗?我身边的法国人,他们痛苦极了,因为战争,很多人流离失所,与至亲阴阳两隔。我的心一直在焦灼着,十分不安。我不希望看见这样惨烈的痛苦,可那又是我们所真真切切带来的。
甚至,我开始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希莲娜告诉我,时间会让一切变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过悲观。哥哥,我思来想去,只能把这些忧愁说给你听,你一向聪明,肯定能为我解答的…
我困了,下次一定给你多写几页,好吗?晚安哥哥,我爱你。
不太开心的莉莉娅 6 . 1 4”
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爱心,无形中消弭了伦纳德部分的失落。
他细细看完,又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阿黛尔撇着嘴不情不愿的样子浮现他眼前——
多半是托着腮,写一会停一会,没多久,脑袋就像小鸡啄米似地一点一低,疲惫的眼角噙着泪花。最后索性摊牌,用短短几个字哄骗他,甩甩手就将自己打发走。
无情的莉莉娅!男人哀怨着,无奈地扬起唇,指腹轻轻摩挲过墨迹,如同描摹梦中心心念念的侧颜。
他的妹妹一定难过极了,因为她同那片自小生长的土地是这样亲密无间,感情深厚,丝毫不逊色于血脉相连的祖国,一度令自己这个兄长妒嫉得眼热。
也许她偷偷哭过,眼睛又要红肿起来,不知道会疼上多久。
思及此,伦纳德面色微凝,眼睫低垂,落下一圈阴影。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场意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了,那么莉莉娅就不会离开他,不会难以理解他们的选择,不会反复质疑他的做法,不会被拽进如今这沼泥潭……烦躁地扯开衣领,起伏的心绪难以克制,男人沉着脸点了根烟。
元首厌恶士兵抽烟,认为这是堕落的表现,然而此刻,他想自己迫切需要尼古丁来镇静。
烟雾含在口中,啜着唇缓缓吐出,朦胧的视线里,伦纳德掏出怀表,“啪嗒”一声,女孩的笑容跃入眼帘,生动活泼。
思绪渐深,男人幽蓝的眼睛一点点暗淡下去,假如父亲那个疯子不曾丧心病狂,或许自己就能寸步不离地陪着阿黛尔长大,他们彼此相依,追随同样的信念,哪里还用得着为这种事离心伤神……
作为邓普斯的养子,他一路克制、内敛地长大,多年经营的堡垒里,阿黛尔是唯一出入自如的访客,轻易便能挑动他的情绪。一旦遇上与她有关的事情,自己的理智总会率先土崩瓦解。
自从上次去信之后,他便隐约有种预感,最终果真惹得女孩不快。
这并非他的本意,然而,彼时自己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莉莉娅并非黑白分明的立场。实在有些操之过急,他懊悔不已,为此申请拨通了邓普斯的专线。对方将自己怒斥一通,骂他浑像个毛头小子……
可是他太害怕了,万一莉莉娅从此不再给自己写信怎么办?
他不想逐渐同女孩脱轨,最后彻底缺席她的生活。年轻的战士渴望建立功勋,伦纳德拼命冲在前线,脑子里想得全是为国奋战、建功立业,然后,挣取永远能够站在阿黛尔身边的资格。
男人从不否认自己对阿黛尔的感情,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的,他却不得而知。
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当他意识到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做不到摆正兄长的位置然后原路返回。
尤其是在上了战场之后,无数次枪林弹雨里,伦纳德发现,他想念她,只想念她。
“嘎吱”一声,门突然被推开。
“不是说过很多遍进来要先敲门?”看到来者何人,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收起手中的怀表。
“呵呵,”赫尔曼随手找了张椅子坐下,无所谓道:“好兄弟间有什么必要?反正你都习惯了。”
空气中残存的烟味显然昭示着男人的不悦,瞥见对方手里的信,他了然一笑,作势就要夺走,被伦纳德一把避开。
“瞧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赫尔曼眼神玩味,硬朗的脸上笑得意味深长,“你那小妹妹终于给你回信了?”
无视好友的调侃,伦纳德掐灭手中的烟,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连同信封一起塞进口袋里,这才正眼看向自己的同党,“有事?”
“没事,”对方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指尖把玩着方才脱下的帽子,漫不经心道:“按理说收到回信,你该兴高采烈才是…怎么?她不开心?”
“别太自以为是。”伦纳德懒得理他,拿起一旁的资料看了起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翻了又翻,僵持了半晌,反倒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哼…”赫尔曼看够了热闹,嗤笑一声,“我说,别装模作样的了,都是朋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情况肯定不容乐观,不然你会这么烦躁?”
被戳破了心事,男人索性不再装下去,合上资料,开口承认:“是又怎样,我现在苦恼得很,难道你有办法让莉莉娅开心起来?”
“没有。”对方回答得干脆,“谁的妹妹谁哄,我又没妹妹,不会有这种烦恼。”
话是这样说,平常赫尔曼还挺眼红自家好友有个妹妹的。
每次她不光来信好几张,东西也是大包小包一起寄来,女孩爱屋及乌,连带着他也能不时收到对方的问候礼物,虽然伦纳德总是一脸不情愿地递给自己。
收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赫尔曼疑惑地发问:“真不明白你父亲为什么会把莉莉娅送到法国去,现在好了,人家把法国当成自己的家,处处想着它念着它,心里还能留多少位置给你们这些德意志的亲戚?”
瞥见男人愈发难看的脸色,他话锋一转:“她毕竟还小,不明白异国他乡终究是融不进去的,就算感情再深也是白费…但你们不能放任下去,坐视不管。”
“我当然不会,”伦纳德顿了顿,沉吟出声:“我只是想不到该怎么做。法国**不作为,可她身边的法国人,总有些是硬骨头,死的死伤的伤,我害怕…”
“害怕她受不了?然后因此怨恨你们?”
伦纳德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好友的说法。
赫尔曼叹着口气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几个来回后,站定于窗前。暮色西沉,几列士兵陆续往返驻地,很快,又要换一批接替夜间巡逻的工作。
华沙的夜晚总是难得平静的,子弹上膛的声音时常光顾,硝烟弥漫,夹杂着血腥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厌倦。
“帝国的版图不断扩张,你该庆幸,比起波兰,元首对法国的占领政策要宽容太多…不然,你的妹妹怕是早就受不了了。
伦纳德,你更需要担心的还在后面…想想党卫队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一个个杀红了眼,稍有不顺心,逮着人就抓,哪里管是什么血统。巴黎的犹太人绝对只多不少,我劝你盯紧她,别同情心作祟,日后干出什么蠢事,惹火烧身。”
闻言,伦纳德一怔,面色铁青,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个隐患。
“至于恨?总比死了强,这世道,安稳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没见过阿黛尔,赫尔曼也能从零碎的信息里拼凑出她的模样。
跟从小忍饥挨饿的他们不一样,这是个在象牙塔里长大的孩子,衣食无忧、精神富足,宽容心泛滥,看谁都一样,她不明白也不理解帝国的仇与怨,甚至…还可能天真得可怜。
倘若有一天她要走出温室,这些将成为致命的回旋镖,给予她重重一击。
一席话下来,伦纳德觉得好友的话不无道理,他无法想象任何失去阿黛尔的可能。女孩的安危面前,一切都可以容后再议。
权当是难得糊涂吧。
偏头看见男人沉默的样子,赫尔曼恍然想起他们在军校就读的时候——
不同于自己的张扬,伦纳德总是寡言少语的,但并不妨碍他的出类拔萃。有个混蛋看不惯他,成天诟病他不算光彩的出身,招惹无果后,竟然想到提及阿黛尔来挑衅对方。
“你那妹妹真是傻得不行,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假货当成兄长敬重…名不正…言唔…啊啊啊!”
话没说完,他就被伦纳德掀翻在地,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起初还能听到闷哼声,最后,只留下几丝聊胜于无的气息。
“你也配议论她?不知死活的东西。”
闻讯而来的教官将伦纳德强行拦下,打发了两个人把那家伙抬去医务室,地上洇出一大摊血渍。
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冲他勾唇,渗出些狰狞的寒意,缓缓吐出几个字:“总有一天,我会名正言顺。”
周围人都以为他是芥蒂自己名不副实的养子身份,只有赫尔曼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抬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一如现在……
纠结片刻,他还是走到对方面前,压低了声音:“如果你实在害怕阿黛尔恨你,其实还有种办法。”
伦纳德抬眼望向他,等待着下文。
“把她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只有同类不会排斥彼此。”
赫尔曼忽然严肃起来,脸上少见地没了笑容,神情很是认真,不似作假。
“伦纳德,有些差异可以不计较,有些…你必须消除干净。如果日后你想带阿黛尔回国,至少一定将她的思想完全纠正。”
男人的思绪不知飘向何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显然有些出神。
一直堵在心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赫尔曼只觉得浑身舒畅,没再管对方回应与否,戴上帽子压了压帽檐,自顾自地同他道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再度被关上。
良久,主位响起喃喃的低语,“我们?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伦纳德坐在暗处,神色莫辨。回应他的,只有表针轻轻拨过的声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