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洪钟一样响亮的声线顿了顿,又颇为骄傲地攀高音调:“我们是高贵的雅利安人后裔!伟大的元首说过,日耳曼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有权利统治世界!”
面前的男人年过四旬,高而瘦,语气激昂亢奋,讲到入迷处,神色愈发飞扬。往常拧着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热切地鼓动着,欢快地跳起小步舞曲。
阿黛尔坐在对面,无奈又好笑地抿了抿唇——又是这样,这个星期的第三次…磨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把弄着指间的钢笔,少女单手托着腮,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几笔下去,潦草的轮廓很快成型。估摸着要画到血统历史的时候了,她想。
笔尖陡然定住,下一瞬——
“关于我们无比卓越的血统,这是经过严谨考证的,接下来,我将从很久以前说起……”果然,熟悉的说辞再度登场,滔滔不绝。
撇了撇嘴,她抬头,睫毛忽闪两下,圆溜溜的眼睛里憋着坏——嘴角描成一条直线、鼻翼添点儿阴影、狭长的眼尾再勾勒出皱纹,至于稀疏的头顶…哼哼…阿黛尔不假思索地加上了两个犄角,一左一右,格外对称。
很好,大功告成!此刻,一个名叫“路德维希·施奈德”的恶魔横空出世了。
这位就是两周前舅舅请来的客人,美其名曰“为她而来的惊喜”。毕竟,听说他是位有深度的教育家,同时还担任了帝国宣传部的要职。
原本施奈德先生是被派往巴黎协助宣传工作的,舅舅却特地邀请他来给自己上课。勤奋好学一向是可贵的品质,可惜阿黛尔没有。
在她隐晦地表达了不需要老师的意愿后,男人了然一笑,朝她颔首。
然后他起身,同对方握了握手,“那么,阿黛尔的政治教育就交给您了,她的思想尚未成熟,难以理解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指点。”
……她不语,只是一味地共鸣莎莉斯特。
于是,一周三次的政治课就此开始,占据了阿黛尔本该练琴的时间。政治对她而言乏善可陈,尤其是牵扯到什么劣等种族、优秀人种的时候,女孩更是不明所以。
她学的又不是生物,为什么还要鉴别人种?人的血,都是红色;人的脸,横看竖看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巴,要说区别,不过就是美丑之分、年龄之别而已。
不过,这话自己可不敢再说了,因为上一次出口反驳的代价,换来了施奈德先生每节课的热心重复,生怕她听不明白。
检查功课时,对方犀利的提问接二连三,简直就是恶魔的低语!何况她总是答得磕磕巴巴,这让彼此都感到绝望。
真是对不起了,阿黛尔扫了眼画像,顺手补了颗小獠牙。
“…我想我说得已经足够清楚,您的笔记写得如何了?阿黛尔小姐?”
旁边乍然出现老师的身影,少女下意识地闭上眼,看,报应来了。
施奈德原本还沉浸在讲课的高涨兴致里,眼神无意间错开,竟然发现阿黛尔正在记录些什么。女孩眼眸低垂,能够看出思考的模样,很是认真。
看来是真学进去了…几分欣慰涌上心头,男人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想要看看她的笔记。
慌里慌张中,阿黛尔一把合上本子,手臂交叠着将它紧紧压住,“不…不必了!施奈德先生,我的字迹很乱,十分潦草,实在不好意思给您看。”
“没关系,”对方的眼神难得带了些慈蔼,“您之前都没打开过本子,现在知道记录课堂笔记,已经是种进步了。我的作用就是帮您取得更大进步,所以,拿出来吧,孩子。”
笑容糊在脸上,阿黛尔恍惚间松开了手,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僵硬着肢体递出本子,又是怎样听着纸页翻开的“哗啦”声坐如针毡。
咚!咚!咚!
少女只能感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喘息间就要跃出胸脯。
“这是…我?想不到您的画艺如此了得。”
“呵呵…真的有这么像吗?”您眼力真好,她讪讪地扯着嘴角。
“我倒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能成为恶魔。是不是应该谢谢您?”
男人淡淡的语气在头顶飘过,阿黛尔嗅出危险的气息——舅舅发怒前也是这样的,无波无澜。
只是不等脑子反应过来,嘴巴便接上了话,“不用谢不用谢!其实我还没来得及给您画上翅膀,那样也可以算是天使了!”
“唰”得一下,笔记本被重重被合上,放回她的面前。
“当初马奇诺防线要是能比您的脸皮厚些,法国人说不定还可以再拖几天投降。”
女孩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垂在暗处的手缓缓攥成拳头,微颤着钉在原地。
施奈德正得意于自己天才般的嘲讽,火气渐渐降了下去。此刻回过神来,看到她的反应,心中莫名升腾起不快。
僵持了片刻,阿黛尔站起来,对上他的视线,“施奈德先生,真的很抱歉冒犯了您,我错了…我会及时把它销毁的。”
“您怎么说我都没关系,我接受您的处罚,作为学生,我上课不该分神,也不该把您画成那样。但是,请您不要再开马奇诺防线的玩笑,这并不好笑。”
褪去了平常明快的语调,少女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沉重。
“为什么不行?”怒火猛地窜了上来,施奈德转身,指着墙上巨大的黑红旗帜,“你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阿黛尔小姐,想想你的出身,还有你高贵的血统…你是德意志的子女,而法国只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根本不配你在意!”
“如果换成帝国呢?如果法国人把帝国当年战败的惨状讲成笑话…您会允许吗?”
最初上课的几天,施奈德先生一直在讲述帝国二十多年来的屈辱与艰难。
多数时候,阿黛尔的内心酸软成一片,就像被扔进苦海里的海绵,沥不干的泪水总是湿哒哒淌了一地,拿着重,放下难…也许是因为五十万马克都买不到的面包,又或是因为柏林阴郁萧瑟的冬日。
她住在温暖舒适的房子里,享受着佣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嚷嚷着同母亲置气不想练琴时,有那么多人横死街头,再也等不到春天。
偏偏战争周而复始,输赢对家轮流调换,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人类无师自通的天赋——自相残杀。
“我当然不会允许。我会把他们剁碎了喂狗!所有德国人都会这样做!”
男人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输的人什么都没有,只配任人宰割。收起你幼稚的换位思考,上帝选择了我们成为主宰种族,德国高于一切!”
“这是元首选择的,”阿黛尔身心俱疲,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上帝。”
施奈德懒得再同她解释。
男人喟叹一声,负手而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膜拜望着面前的旗帜,低声道:“这没有区别。我们感恩元首,感恩他带来的指引,比如…这场伟大的战争。”
“伟大?战争?”她难以置信地反问,“杀戮带来的难道不是毁灭吗?”
“不!不是…”施奈德回头,目光游移到女孩的脸上,那是张美丽动人的面庞,典型的金发碧眼,年轻、稚嫩。
他徐徐张口,冷沉的音调如同沾满罂粟的长沟,“是新生。阿黛尔小姐,你、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将来,都能住在一个极乐世界里,那里没有杀戮,没有饥饿,没有寒冷,只有数不尽的牛奶和面包,还有永远的幸福与快乐。”
“听起来多像天堂呐…那正是元首所要带领我们实现的。”
脑袋里嗡地一声,阿黛尔浑身发寒,瘫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一会。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我会向长官反应,增加您上课的次数。”男人收拾起东西,顿了几秒,她听见对方似笑非笑的声音:“就用您剩下的练琴时间吧,怎么样?”
瞧瞧!瞧瞧!上帝啊,你到底把怎样一个恶魔引进了我的音乐殿堂?!
最后留给施奈德的,只有女孩兀自离开的背影。脚步急切,颇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 ……
月光洒在窗外的梧桐上,细细碎碎挂满了枝桠。晚风拂过,婆娑的树影哗哗作响。
下午与施奈德争执过后,阿黛尔心中烦闷,索性把自己关进了顶楼的琴房,一股脑儿地练琴。从琴房里出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
房间在走廊尽头,里面没有时钟,隔音效果非常不错。她练琴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忘记时间也是常有的事情。
别墅里静悄悄的,她想,舅舅和母亲应该还没有回来。
大厅里如往常般站着两个女佣,拾步走下楼梯,少女一眼看见了希莲娜。
“尼娜,你在做什么?”
对方双膝跪地,弯下背脊,拼命擦拭着地面,旁边是一盆浑浊的水。冷不丁听到阿黛尔的声音,她慌乱中抬起头,“小姐,您终于练完琴了?是不是饿了?我这就让…”
“你跪了多久?”瞥见她小腿处的红印,阿黛尔皱起眉,伸手要将她拉起来。
“小姐,晚餐已经重新准备好了,将军和夫人今晚在外用餐,吩咐我提醒您好好吃饭。”脚步声由远及近,视线忽然被打断,面前一道身影将她们隔开,是管家马赛尔。
他笑着拦下少女的手,不动声色地带她朝外挪了挪,“下午的时候,有个佣人不小心打翻了东西,地板被弄脏了一大片,这不,希莲娜她们擦了很久还没搞干净。”
怪不得,有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可能是琴练久了,听完事情的缘由,阿黛尔的头胀胀地有些痛。
晃神间,她被马塞尔拉着走向餐厅,看见身后站起来的希莲娜,不忘回头叮嘱道:“尼娜,膝盖记得擦药!明天我给你放假,好好休息!”
“好…谢谢小姐。”
少女担心的目光始终徘徊在自己身上,眼看着走远才渐渐消失。希莲娜松了口气,地上的狼藉已经被处理大半,拧了拧手上的抹布,她又俯身擦拭起来。
几滴眼泪落到地上,倏尔便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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