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过去,街上雾蒙蒙的,阴天多了起来。阳光在巴黎开始变得珍贵,只要太阳露脸,塞纳河畔便长满了人。
直到梧桐泛黄的叶子落到脚下,阿黛尔才迟钝地意识到,秋天来了。
上次的不愉快后,施奈德先生工作越来越忙,她每周只用上一节政治课,时间富余不少。
她的生活成了固定的两点一线,不是上学就是在家,班里的同学大多把她当成空气,女孩渐渐习惯,话也少了很多,只是更加刻苦地练琴。
与伦纳德的通信又恢复成从前的频率,男人的回信里却满是担忧,说她写下的文字混着股雨水气息,惆怅简直要湿漉漉地溢出纸面。
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少女不以为意。
莎莉斯特实在看不下去,强行将她拉出去散心,母女俩就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漫无目的地逛着,女人热衷于购物,给阿黛尔添置了一大堆东西,衣服、首饰、香水……
身后跟着的士兵拎满大包小包,亦步亦趋,滑稽的模样让莎莉斯特难得给了几分好脸色。
“谁让邓普斯非派你们跟着我,活该当苦力。”
身后的服装店上了秋装,琳琅满目的新品正合女人心意,随手指向不远处的咖啡馆,她扬眉,“带着东西去那里待会,喝个下午茶吧,记我账上。”
对面的两人有些犹豫,莎莉斯特不耐烦地转身,领着阿黛尔进了店。
玻璃橱窗将她们的身影透露得一清二楚,倒映出面面相觑的两个士兵。
“你说我们能去吗?长官要我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
“夫人和小姐试衣服的时候我们怎么跟着?”
“像之前一样啊,在店门口等着。”
“咖啡馆就在店门口,几步路的事…夫人说她请。”
一来一回中,迟疑全然被打消,二人高高兴兴向前去。
试衣间里,又一件衣服递了过来,阿黛尔连忙摆了个叫停的手势,“妈妈,这太多了,我试得好累。”
全身镜里的少女一袭玫红色的毛呢大衣,金发微卷,衬得肤色愈发雪白,眉眼昳丽。她今天涂了层珊瑚橘色的口红,淡淡的,恰到好处。说话时,若隐若现的酒窝晃人心神。
看着身高快与自己齐平的女儿,莎莉斯特的心软软的。
“时间过得好快呐,你都长这么大了,”从背后抱住阿黛尔,她的下巴轻抵在对方肩头,“我的宝贝漂亮又优秀,妈妈爱你。”
一贯冷漠的女人,在面对孩子的时候,才会卸下骄矜的姿态。如同浑身坚硬的刺猬,露出自己柔软脆弱的腹部。
对于自己,母亲从不吝惜她的赞美。呢喃声飘荡在耳旁,阿黛尔发自真心地笑了,抚住腹前交叠着的双手,回应道:“因为我像妈妈呀。”
“也像爸爸。”莎莉斯特脱口而出,眼前又浮现出男人带着眼镜的轮廓,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莉莉娅的好脾气绝对是随了他。
闻言,女孩有些哑然,母亲很少提及爸爸,自己甚至不清楚他姓甚名谁。从小到大,舅舅更像是她的父亲,经手她的一切事务,无微不至。
“莉莉娅,我和你舅舅都听说了你在学校的遭遇。”
察觉到手上的力道一紧,莎莉斯特的心绞成一团,“对不起,是我们不好,让你这样为难,还有施奈德做的蠢事…都是我们的错。”
“妈妈,这是无可避免的,其实…也没什么。”少女看向镜子里神色内疚的母亲,喉间感到一阵苦涩,“没关系,不怪你们。我把老师画成恶魔,还顶撞了他,我们的争吵声很大,闹得别墅里人尽皆知…是我的错。”
都怪邓普斯!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竟然还让那家伙给莉莉娅上课,她各种低头服软都没用。天知道她敏感善良的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女人暗自咬牙,好在事态没有发酵,还有转圜的余地。
心中庆幸着,她在阿黛尔的侧脸落了一吻,无比郑重地许下承诺:“亲爱的,有妈妈在,你一定能过上想要的人生。再忍忍好吗?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莎莉斯特的眸子异常坚定,褪去寻常的黯淡,燃起几分光亮。阿黛尔贪恋这样鲜活的母亲,也知道,她一生多有缺憾的苦楚。
“妈妈,那你可要陪着我,还有舅舅、哥哥…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少女亲昵地蹭了蹭女人,“我会好好练琴,然后带你去维也纳,故地重游。”
心弦猛地被拨动,莎莉斯特合上眼,听见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 ……
母亲的安慰让阿黛尔滋生出勇气,压抑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她试着从自己的壳里探出头,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邓普斯经常早出晚归,也不再过问她的政治课,两个月来风平浪静,女孩过得舒心不少。
也许是出去的次数多了,她感知到某些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每一天,大家都能看见大街上举行阅兵的德军,士兵们穿着考究,靴子锃光瓦亮,队伍井井有条。经过时,吸引了众多眼球。到凯旋门前的时候,他们还给无名烈士献上深深的敬意。
巴黎剧院的门口,军乐队的演出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路人们纷纷驻足观望,有些幸运儿会得到免费分发的食物。
学校里,投向阿黛尔的视线渐渐少了些怨恨,骂她是野蛮佬的声音也消停下来,班上的奎琳甚至偷偷问过自己,德军的制服是哪个大师设计的,为何如此帅气迷人?
女孩一时答不上来,内心哭笑不得。她想,希莲娜说得对,时间会让一切都变好。
深秋将街边的树薅秃了大半,天色向晚,高处的枯枝驮起一轮圆月。
灯火一盏一盏亮起,光晕朦胧,柔和了别墅外的空寂。餐厅里,一家人久违地聚齐在桌前,开始了晚餐。
主食是经典的德式菜系,邓普斯专门请来了德国的厨师,烹制牛肉卷、香肠烩酸菜等经典菜肴,不过,阿黛尔更喜欢苹果酥之类的甜品。
“莉莉娅,这是正宗的德国滋味。怎么样,还不错吧?”
“挺好的。”女孩手中切着香肠的动作稍顿,点了点头。
她吃惯了法餐,乍一尝试故乡的味道,难免有些不适应,太过酸咸的口感让她无所适从。偏偏对上舅舅期待的眼神,自己说不出令他失落的话语。
“时间久了你会更觉得美味。德意志的儿女无论身处何方,都不能忘记祖国的味道。”
其实邓普斯早就看出了阿黛尔的不习惯,背地里吩咐了后厨去改良菜的口感。多数时候,对于原先厨子给她做法餐吃的行为也是默许的。
何况,还有个难伺候的莎莉斯特。
眼见女人将自己加了白酒的酸菜撇到一边,他不禁失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挑剔极了。
肌肉记忆却又作祟,几乎是下意识地,男人手臂实诚地越了过去,将菜夹到自己盘中,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
他忽然想起自己贫瘠、灰暗的青年时代。
帝国战败的次年,《凡尔赛条约》签订,邓普斯带着满身伤痕,从前线遣返回柏林。
迎接自己的,是大半财产被没收充公、岌岌可危的巴赫曼家族,还有在父亲灵柩前哭得不能自已、几近昏厥的莎莉斯特。
从小骄纵任性的继妹瘫坐在地,如同一枝拔去尖刺的玫瑰,正在慢慢枯萎。
她已经流不出泪了,抱着他,语调颤抖:“真好,邓普斯…真好,你没骗我,活着回来了。”
他发誓不会再离开,双臂收紧,像是要将女孩嵌入自己的灵魂。
他们只剩下彼此了。
为了生计,邓普斯什么都做,四处奔波,打工赚钱。物资如此稀缺,尽数落入犹太人鼓囊的口袋里。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宁愿将牛奶倒入河里,也不愿分给奄奄一息的民众。
恨意滔天,命运的桨被男人徒手掰断,他掀船跳海,沉浮中漂到了纽伦堡,岸上挤满了同样将命运抛弃的人,他满意极了,毅然决定上岸……
此去经年,邓普斯一步步爬向更高的位置,重振家族的辉煌,精心供养着他的贝拉,势要她过上理想的人生。
她说想当一个钢琴家,那么,他会成为最忠实的听众,安静、可靠。
于是寻常的某天,男人亲自把莎莉斯特送上去往维也纳求学的火车。
“呜”地一声轰鸣,蒸汽喷薄里,少女朝他挥手,不舍的笑容逐渐远去……
“吃饱了就去忙好吗,我的胃口都要被你看没了。”直白的视线徘徊在自己身上,灼热的触感愈演愈烈。莎莉斯特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沉浸在回忆里,男人唇角翘起,难得听话地收回了目光。
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子的边缘,穹顶如瀑的灯光泻下,酒色猩红,闪过一道刺眼的刀影,邓普斯蓦然变了神色。
“住手!”他厉喝出声,却还是晚了一步。
电光火石间,阿黛尔颈前一凉,转瞬架上把锋利的匕首。
“莉莉娅!不!”凄厉的哀叫响彻房间,莎莉斯特猛地起身扑向对面,两眼阵阵发黑,她身形不稳地倒回椅子上。
门口的希莲娜慌不择路地想要上前,被马塞尔抬手挡住。男人使道眼色,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都退开!不许动!不想她死就别过来!”
一双手将阿黛尔死死箍住,撞着椅背向后勒去,哐当一下,女孩的刀叉掉到桌上。
“唔…呃啊…”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她不自觉地挣扎,十指攀上颈间的手臂,扯开未果,换来变本加厉的狠掐。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疼得爆炸,头被迫半仰着发出痛苦的闷哼。
模糊发白的视线里,晃过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五官扭曲充斥着怨恨。逆着光,不大不小的声音拂过她的耳膜。
“阿黛尔小姐,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玛西亚,是这栋别墅里众多佣人之一。”
刀背浅划过裸露的肌肤,阴冷地游走在阿黛尔的胸前。
“您认识温妮吗?哈,我猜您肯定也不认识。对于您来说,我们不过是无名之辈,对吧?”
听见这个名字,莎莉斯特登时气血上涌,嗫嚅着说不出话。
“玛西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错在我,你放开她,让我来。”邓普斯眼神泠冽,手掌摊开举向两侧,“我听凭你的处置。”
“不,她一点都不无辜。”
玛西亚勾起唇角,“小姐,您现在一定困惑极了,我来告诉你温妮是谁,好不好?”
她连困惑的思考都做不出了。阿黛尔两眼肿胀,瞳孔失焦。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脸上发麻,快要失去全部的知觉。
颈部的力道骤然减轻,女孩总算能大口地呼吸喘气。下一刻,她被拎起,刀子贴住下颌,“所有人,都挪到我的面前,现在!”女人向后倒退,将她拖拽着离开座位。
众人不敢犹豫,纷纷照做。
阿黛尔走得东倒西歪,一路踉跄着被带到大厅。玛西亚转过女孩的头,迫使她盯向地面,“熟悉吗?这就是之前希莲娜跪着擦拭的地方。”
思绪终于回笼,她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我告诉你,那天,她擦的是血…全是从温妮脑袋里流出来的,好大一滩,怎么擦都擦不完。对了,温妮也是这儿的女佣,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什么?!”阿黛尔眸光剧烈颤动着,心下凌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大家新年好呀!新的一年也要开开心心顺顺利利!阿黛尔的故事还在继续,敬请期待噢^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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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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