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桓的声音很轻,那四个字如同静谧黑夜里,深谷中传来的一阵晚风,拂过裴桢的耳边,又重重地砸进她的心里。
很久没有人对她说生日快乐了。
周桓鼓起勇气看她的眼睛,抿紧嘴唇,右手在拐杖下握住衣角,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我知道那头还有一家店卖蛋糕,过了12点才关门,我陪你过去看看?”
或许是觉得才见面,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莫名其妙,他很快又补了句,“不过有点晚了,怕你不方便。”
“你方便吗?”
“没事,习惯了。”他知道裴桢问的是自己的腿。
“那你的店……”裴桢踮起脚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店里目前只有他一个人。
“正准备打烊。”
周桓慢慢走到收银台,把零钱柜锁了起来,打开手机确认店里的四个摄像头显示正常,接着把灯关了,一只手撑着拐杖,一只手拉下了卷闸门。
高举的那只手臂露出的部分肤色较暗,肌肉紧实,线条分明,看得出这幅身体的主人在遭遇变故的这些年,仍然没有疏于锻炼。
最后关上玻璃门。周桓扬起下巴示意裴桢往另一头走去。
从始至终裴桢嘴唇紧闭,她观察着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如此熟练自如,大概是失去那条腿很久了。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裴桢迁就着周桓走路的频率和速度,放缓了脚步,她盯着自己的双脚出神。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周桓,那个开朗大方,在球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
周桓说的那家店不算远,穿过一条小巷子就到了。裴桢还在纳闷为什么自己刚刚查找地图也没看见这家店时,小店的主人已经在看到周桓后笑盈盈地走过来伸手拉开了门。
女人个子不高,顶着一头短卷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她替周桓把着门,眼神却在裴桢身上流转。
“娜姐,大明哥。”周桓打了个招呼。身后的裴桢也跟着向女人点了点头。
“诶,小周,这么晚还过来。”大声说话的是收银台背后的男人,男人身材较胖,戴着眼镜,下巴上的络腮胡子十分显眼,和身上的小猪佩奇围裙实在是格格不入。
男人正在给一杯饮品打上奶油顶,细心地擦拭着杯口的四周。
“嗯,过来买个蛋糕。”
“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男人问。
“我朋友吃。”
被称作娜姐的女人笑着和男人交换了个眼色。
周桓又补充了句:“我高中同学。”
这是一家咖啡店,而非主营蛋糕甜品。难怪刚才没搜到,裴桢心里想。
店里不大,装潢偏向工业风,以黑灰色系为主,拼接的模块沙发,露营用的折叠凳和储物箱。这大概就是时下探店博主们最爱打卡拍照的松弛感chill风咖啡店。只是这家店距离不远,裴桢也从来没发现。
她的目光被展示柜里的蛋糕吸引了,她仔细看了一圈,指着最上面那个问,“可以帮我把这个装起来吗。”
那是个提拉米苏切件,上头嵌着一块笑脸饼干。也不知怎么的,裴桢往常不爱吃蛋糕,今天就特想吃些甜得发腻的东西。
“好。要不要来杯开心果拿铁,我们这儿的招牌。”
“不了,谢谢,晚上喝不了咖啡。”裴桢对咖啡因过于敏感。她试过早上八点一杯冰美式,连午觉的困倦都打消了,若是晚上喝咖啡,怕是要睁眼到第二天。
她拿出手机,被女人连忙制止。
“别别别,别付别付,小周带来的第一个朋友,这个蛋糕就是要送你的。”
“那不行,这样不好。”裴桢执意要付款。
“转微信了。”身后的周桓举起手机晃了晃,完全无视女人对他投去无奈的眼神。
从店里走出来,一股夏日夜晚的热浪袭来,周桓手上拎着两杯果汁,刚刚娜姐非要塞他怀里的。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他望着街道的另一头,问道:“送你回家?”
“打车送你回家。”他紧接着说。
他在心里懊恼,别人是两条腿的健全人,慢慢走路都比自己架着拐杖跑步要快,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送裴桢回家这样的话来的。
“不想回。”
“那……?”
“天气太热了,去吹吹风吧,带你去个好地方。”裴桢说。
裴桢口中所谓的好地方,就是景东国际的楼顶。加班的间隙,她偶尔和王诗诗一起坐在这发呆,偶尔自己坐在这发呆。
周桓先放好一边拐杖,接着弯腰放下手中的果汁,转身要坐下的时候没站稳,一个趔趄。裴桢回过神立刻扶住了他。
她的手腕穿过周桓的上臂,稳稳地把他支撑住,看起来像在挽着他。
周桓一怔,松开了夹紧的手臂。他们靠得太近了,他低头便能看到裴桢额头上冒出的小痘痘。
裴桢和高中时期的差别挺大,可以说是女大十八变。她的五官轮廓变得更深邃,更突出,还有一种被时间打磨过的知性美。
周桓说不出这种感觉,他顺了顺呼吸,转头坐下。
32层的楼顶,开发区的写字楼、商圈几乎一览无余。距离不远的万象城已经打烊了,户外的广告牌仍然滚动播放着时尚大片,裴桢认出广告里那个夏季新款包包,就是老刘手上拎的那款。
她也想过,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在这样的大商场肆意购物丝毫不关心价格。但总是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她要攒钱,要买房,要定居在南阳。
“娜姐和大明哥是我搬来南阳后,除了房东之外最早认识的人。两夫妻,心眼特别好。”
周桓打开杯口的小孔,插上吸管,把果汁递给裴桢。
楼顶的风大,但十分舒爽,打开了闷热黏腻的空气。周桓的一双拐杖随意地放在身旁,额前的碎发被吹起,眉毛上方隐隐约约有一条浅浅的疤痕。裴桢咬着勺子,转过头盯着周桓的侧脸。
他的侧脸是好看的,棱角利落,线条分明,高挺的鼻子根部有一节驼峰,他的睫毛很长,扑闪扑闪的。
裴桢的目光不加遮掩,大概是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周桓轻咳了一声,说:“怎么想到来南阳工作。”
“想到大城市试一试,想在南阳买房。”裴桢说,“广城……太旧了,城市也旧,人也是旧的。都快30了,总要尝试些新的吧。”
周桓点点头。近十年未见,裴桢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高中的她总是把自己隐没在角落里,跟随着众人的脚步,做那个最不起眼的分母,她仿佛只有一根筋,认准的东西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死磕到底。
如今她也学会走一条新的路了。
“那你呢?”裴桢问。
“我?”
“嗯,怎么想到搬来南阳的。”
周桓仰起头,深深呼了一口气,说:“也是想尝试。”喉结上下滚动,许久才开口说道,“想尝试靠我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好好生活。”
发生那件事的头一年,是他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一年,日日都是黑夜,夜夜都是梦魇。起初他曾在昏暗的房间里解决一日三餐,拒绝与父母交流,甚至在痛苦的时候,咬自己的手,用头狠狠撞墙,他都试过。
周桓也想过,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他曾经在晒衣服的时候,试着把那条健全的腿跨出阳台栏杆,也曾经在下楼买饮料的时候想过闭着眼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但他都无法下定决心。
因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阴郁,不愿再联系昔日好友,上门探视的人也通通赶走,他躲起来,不让自己暴露在外部空间。
直到看到母亲才满五十却花白的头发,父亲逐渐佝偻的身躯,他才想起这个家因为他的事已经再也回不到一条正常的轨迹上了。
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会顺利回国,比现在早五年遇到裴桢。
这些裴桢都不知道。
“叔叔阿姨身体好吗?”她问。
“嗯,还不错,否则我也不会放心离开广城。”周桓笑笑说。
“便利店收入还行吧?”
“还行,也算是门生意,没辜负我工商管理专业的本科学历。”周桓自嘲。
裴桢:“那挺好……”随之又是一阵沉默。
“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难道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吗?”裴桢反问。她故意作夸张状上下打量了一会面前的人,浅浅露出一个笑容。
印象中裴桢很少笑,她十几岁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眼神也带着同龄人没有的锋利。
他收回目光,暗暗回味着刚才那句话,和那个久违的笑容。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搅乱了。
吞下最后一口蛋糕,裴桢满足地舔舔嘴唇,鼻尖还蹭上了一点奶油,她放低目光看到了巧克力色的液体。
周桓自然地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想给她擦,手刚到了半空中,才意识到这样未免不太合适,自己只是她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不该做如此亲密的举动。
尤其是那条手帕……
“正好我今天没带纸巾,谢谢。”裴桢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尴尬,顺势接了过来,那手帕还沾染着主人身上的体温,她轻轻擦去鼻尖上的奶油,便紧紧握在手中,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
“弄脏你的东西了,我今晚回去洗干净,明天再给你送过去。”
“不必麻烦了。”周桓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从她手中扯回那条手帕,他频繁地眨眨眼。
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紧张就会拼命眨眼。裴桢心里想。
周桓把手帕揉成一团塞回裤子口袋里,仿佛刚才的窘迫没有发生。
今天发生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面前这个人的出现也令他始料未及,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生怕裴桢问出他没想好如何回答的问题。
“你住哪儿?”裴桢问。
“就在便利店后边的居民楼,二楼,方便,不用走多久。”
“怎么不租电梯房,省得你辛苦。”
“我那儿也挺好的,改天带你去看看。”
裴桢嗯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周桓又后悔了,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他伸手挠了挠头,问她,“你生日有什么愿望吗?”
“有啊。”裴桢说,“想在南阳买套房,在这定居。未来七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这个。再攒几年钱,看看能不能付个首付。”
“在南阳定居,也打算在南阳成家吗?”话说出口,周桓觉得自己今天像失了智,说了好几句不过脑子不体面的话,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裴桢,她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打探**似的话是她最反感的。
裴桢倒没想这么多,有问必答:“暂时没这个想法。”
周桓点点头,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我得回去了,明天还得早起。”裴桢站起来,她想要伸手去扶周桓。
对方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他攀着拐杖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顺手拎起了一袋垃圾。
送裴桢上了出租车,周桓附身对司机说,“麻烦您了,师傅,注意安全。”
“到家早点休息。”周桓说。
“好,你也是。”裴桢顿了顿,说,“今天谢谢你。”
他终于有勇气在今天结束之前,隔着车窗直视裴桢的眼睛。周桓微微扬起嘴角,冲她挥了挥手。
裴桢透过后视镜,看着周桓撑着拐杖缓慢往前走的背影。鼻子发酸。
回到家,客厅黑漆漆的一片,周桓没有开灯,直接躺在了沙发上。
店里的小伙子今天请了假,只有周桓一个人在店里。都是老顾客,他也没有因此拒绝对方送货上门的要求。今天着实累了,他揉了揉唯一那条健全的右腿脚踝,有些酸痛。
打开手机屏幕,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刚刚告别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和她说再见,为什么没有问清楚她的办公室在景东国际的几层,为什么没有问她可不可以留个联系方式?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回忆起的是高考前结束后第二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向裴桢表白。为了壮胆,他向宠物店老板借来了橘猫可可。可可被两根猫条骗了出门,窝在周桓的怀里满脸不耐烦,耷拉着眼睛。
周桓抱着可可,在裴桢家楼下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等来了她。
“裴桢,我想说……其实,呃……其实我和可可都很喜欢你……就是……可不可以……”
“周桓,我们不合适……”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试试……”
“没必要,试试也是浪费时间,我们不合适,我也不喜欢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影响彼此的生活。”裴桢斩钉截铁地说。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影响彼此的生活——
“叮——”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声,打断了周桓飘忽的思绪,他解锁屏幕,是店里的小伙子佟瑞发来的。
【哥,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周桓没立刻回信息,他注意到了左下角通讯录有个红色的“ 1”小提示,他点开,有一条添加好友请求,头像是一只小猫的背影。
我是群聊“嘉遇会员团购1群的”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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