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桢怔住了。
其他人也怔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朝裴桢投递过来。
她抬起眼睛看着周桓，眼神中全是不解。
她原本就不愿意参与这个比赛，她从来就没有上台表演的经验，更别提要在万众瞩目之下领唱，她只想隐没在角落里做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趁着休息时间多问刘思宇几道数学题，好在高二开学的时候就能赶上数学课的进度，她一直将勤能补拙这个词奉为圭臬，也是一直如此贯彻执行。
“裴桢同学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我觉得让她多多锻炼也是好事。”周桓迎上裴桢的目光，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王佳怡有些挂不住脸了，她抿紧嘴唇，身边的徐丽丽扯了扯她的袖子。
“好，每个人都有机会，等这两天大家把歌曲唱熟了，我和朱老师再来敲定领唱的人选。”胡老师明显不想太快决定这件事，她让周桓回到队伍，继续接下来的练习。
其他同学看了看裴桢，再看了看王佳怡，又看了看周桓，最后把目光收回。
刚刚周桓和裴桢一起迟到进入教室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会儿又来了这么一出。
青春期的孩子们心思敏感，处于情窦初开又不谙世事的阶段，异性间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们不断放大，接着胡思乱想，如同发现新大陆般莫名其妙地被当□□情的讯号。
排练休息时间，朱老师让周桓和另一个男生去小卖部搬来两箱水，分发给大家。
王佳怡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和周桓说几句话，他拿起一瓶水径直朝着裴桢的方向走过去。
一如往常，周围的同学三三两两或围在一起聊天，或结伴上厕所。裴桢一个人呆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身上的运动裤发呆。本就显短的裤子在她屈膝坐下之后看起来更短了，露出袜子上面一截，她不自在地伸直双腿，把裤子用力扯了扯。
她想着自己还剩下的零花钱应该能买一条新的运动裤，最好是个好点的牌子，耐穿，可以一直穿到高中毕业。
好在刚刚朱老师说了，会给大家定制一套团服，等会下了课她会收集大家的尺寸信息。
校服、团服、队服的存在，也算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的一块小小的遮羞布。
裴桢这么想着，一瓶水递到了她眼前。
周桓冲她挑起了嘴角。
裴桢没接过水，也没理他。
少年笑了笑，把瓶盖拧开，再次递到她眼前。
也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团火。
裴桢咻的一下站起来，梗着脖子质问周桓：“刚才你为什么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就要那样说？是因为早上你跟我打招呼我没有热情地回应你？你想让我当众难堪？”
她比周桓矮半个头，气势上却一点也不输。
这个样子像极了周桓见到的那只小橘猫，第一次靠近它的时候被它完全无视，再次靠近还会被炸毛的它当场哈气。
“我没有。”周桓摊了摊手，把拧开瓶盖的水瓶放在她身后的座椅上，“水给你放这儿了记得喝。”
“那是为什么？”裴桢再次追问。
“因为整个合唱团只有你和大家不熟，我担心你融入不了集体，希望你能和我们多交流。”
少年清澈的眼神里透露出的诚恳，不像在说假话。
裴桢也没有再理会他。她早就对同龄的男生会使用的恶作剧手段见怪不怪了。
起外号，造谣，偷看女生藏在抽屉最下面的爱情小说，故意推她，逗弄她，假装爱慕者给女生写信，偷偷观察她收到信不知所措的样子，最直接的便像周桓一样，当众让人下不来台。
最好她还能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或是紧张脸红，羞赧落泪，以此满足恶作剧者的心理。
下课之后，裴桢迅速把自己的衣服尺码报给了朱老师，双手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脚步飞快，生怕周桓赶上来正好和她同一趟公交车，下午他们两人恰巧是在同一站上车的。
她报了L码，什么时候长胖了长高了还能再接着穿。裤子的腰围要是不合适，拿回家让外婆给改改松紧带就行。
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家门，屋里亮起了灯，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外婆回来了。
“外婆——”
“诶——”小老太太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手握着锅铲，冲裴桢大声说，“你快去洗手，洗了手把碗筷洗了，马上能吃饭了。”
家里的油烟机是二手的，年代久远，每次打开总是噪音不断，风力欠佳，外婆在家炒菜的时候总会把窗户打开，用自然风做辅助，如若她晚上不在家，便会提前把菜准备好，等裴桢放学回来加热再吃，不让裴桢自己动手炒菜。担心她忘记开窗通风，把自己熏晕了。
裴桢哦了一声，放下书包进了厕所，出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两菜一汤。豆角炒肉沫，香煎带鱼，番茄豆腐汤。
外婆做的豆角炒肉沫，带着一股猪油渣的香味，裴桢就着这道菜可以吃下两碗饭。
“您今天几点回来的。”
“四点半，小莫带孩子回娘家去了，我就回来了。”
外婆口中的小莫，便是她提供家政服务的那家女主人，裴桢见过一次，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她的丈夫长期在国外做生意，她自己带着两岁的儿子，母亲偶尔过来帮忙，大部分时间还是裴桢的外婆照顾着母子俩。
裴桢17岁的生日愿望她已经早早想好了，她希望自己可以早点工作挣钱，给外婆养老，让她不要再这么辛苦。即使这个愿望看起来很遥不可及。
外婆有风湿，每到下雨天连着肩周炎一起犯了，腿脚和双手都不太利索。她心疼外婆还要出门工作维持生计。
裴桢把家里的家务活包揽了，在吃穿用度上尽量省下来钱，常常一个月的生活费预算尽量用到一个半月。
放完假进入到高二的学业更加紧张，外婆让她把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不用担心钱的事儿。
妈妈逢年过节才会回外婆家，临走前会塞给她一个小信封，说这些都是宋叔叔给的，担心她在学校不够用。裴桢把这些钱全都攒了下来。
放学之后她偶尔待在邻居奶奶家，帮她剥豆苗儿，挑菜梗子，浇花。如果外婆出门得早，没来得及备菜，奶奶会留她下来吃饭。
奶奶的儿子是90年代初的大学生，现在在南阳工作，据说当上了项目经理，前后管理过几个大项目，都是南阳市政府重点工程。
“学土木好啊，学工程这块的都好，咱们家军儿，年薪三十几，单位还给分配了房，就是苦点累点，大过年的也未必回得来。小桢啊，你一个女孩子，就没必要这么累了。”
为什么女孩子就没必要这么累。裴桢不怕累，她只想挣多点钱，什么专业的就业方向挣钱更多，她就学什么专业，什么工作能靠多劳多得挣到钱，她就做什么工作。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裴桢就决定好了，她要学理科，要考土木工程。尽管她的数学和物理成绩都不太好，但是没关系，勤能补拙。
“今天怎么样，唱了什么歌？难不难？”外婆问道。
“一首英文歌。我还行，正好是经常听的。”
“同学们好相处不。”外婆又问。
“嗯……好相处，都挺好的。”裴桢了盛了一大勺豆角肉沫，大口大口扒着饭。她脑海里浮现出周桓对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的样子。她对这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但也说不上讨厌。
“那你好好唱，外婆看你整个假期除了补课几乎都没出过门，也没有朋友来找你玩。你要在合唱团能交到好朋友也挺好的。你们这年纪的孩子，能交上朋友的几乎都是一辈子的感情了。”
“嗯……”裴桢含含糊糊地应着。
外婆伸手夹了一块带鱼，放进裴桢的碗里，继而说道，“今早你妈来电话说……说……说裴向荣回来了……”
裴桢夹菜的手明显停住了，她愣了一会，随即收回手，筷子在泡了汤的饭里不停搅动，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把这个男人称呼为“你的爸爸”，只是直呼其名，他配不上爸爸这个称号，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父母在裴桢四岁的时候离婚了。裴向荣嗜赌成性，偷工地的零件倒卖，被工地领导开除，无业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年，没有一分钱收入，但依旧没有从赌桌上下来。家里全靠母亲李静一个人挣钱维持，裴向荣偷偷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就连李静微薄的嫁妆，一条金项链和一枚宝石戒指，也在某一天她下班之后拉开抽屉时发现盒子里空空如也。
年轻的女人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和委屈，在某一天晚上彻底爆发了。
而年幼的裴桢还不明白什么是家庭变故，她坐在角落里紧紧抱住小熊娃娃看着妈妈哭得歇斯底里，看着爸爸喝醉了把家里唯一的水壶狠狠摔在地上，对妈妈大吼大叫些什么，她通通听不懂。
她听到妈妈说：“孩子归你了，这是你们裴家的种，不是我的，我不要！别做我的拖油瓶！”
可她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四岁的她不哭也不闹，安静地看着妈妈提着箱子离开的背影。妈妈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她觉得妈妈像往常一样上班去了，下班会回来的，说不定还会给她带大白兔奶糖回来。
她等啊等啊，没等到妈妈，偶尔也等不到爸爸回家，她把小板凳拖到窗边，踩上去，踮起脚，勉勉强强比窗台高一点，她想伸头出去看看，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在她依稀的记忆里，有一次爸爸带着她出门，走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地下室，那里乌烟瘴气的，裴桢被呛得直流眼泪，一个叔叔把她从爸爸的身边带走，给了她一根甜甜的棒棒糖，她跟着叔叔从地下室走出来，走了好久好久，转了两趟公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棒棒糖吃完了，她开始哭着闹着要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爸爸，她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被带到警察叔叔那儿，也不记得是怎么最后是怎么回的家。
后来裴桢到了入学年龄，便被外婆接到了身边，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才慢慢接受了一件事，她的爸爸是个赌徒，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是个差点把自己弄丢的不称职的父亲，而妈妈早已有了新家庭，自己也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妈妈在那个家庭获得的幸福和快乐，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从未体验过的。
过年过节的时候，妈妈和宋叔叔带着弟弟回外婆家团聚，裴桢总是坐在外婆右侧，隔开妈妈一家三口，而李静对她客气得如同对待邻居家的孩子。询问学习成绩，嘱咐她锻炼身体，临走的时候宋叔叔再给个红包，一套例行公事般的流程。
除夕的钟声敲响，裴桢看着外头漫天的烟火，她在思考着寒假作业里的语文作文《我的一家》应该怎么写呢？
她大概有两年多没见过裴向荣了，他上班的工厂在距离广城90公里的西平县，不知道他为何回来，裴桢对这个生物学父亲的名字和样貌，甚至感到有一些陌生。
外婆见她低头不语，便安慰她，“你好好学习，别被其他东西影响了，高二开始课程越来越紧张。他不会过来影响你的，这点做人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外婆，文理分科我选了理科。”裴桢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映照出白炽灯耀眼的亮光。
“为什么选理科诶？班主任说你的文科成绩不错，选你擅长的更好。”
裴桢说，“我想学理科，给大学选工科打个好底子，学技术，挣钱多，以后给买套大房子，我陪着您。”
外婆噗嗤一声笑了，眼角笑出了褶子，她放下碗，伸过手撩起了裴桢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
“外婆不奢求你挣大钱，买大房子，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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