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满眼的纯白。
这是一个偌大的空间，白色铺就视野，不分天际与地平线，如一座浮在云上的神邸。
以袅觉得身体轻盈起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是可怖的惨白。
是失血过多了吗？但身体没有疼痛感。
于是他再次抬起胳膊，发现手肘处的布料塌陷了一块。视线转移到手，以袅察觉到手上的肤色比刚才更淡了些。
这个发现让以袅皱眉，他凝视着那块皮肤。
自己并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发白，而是身体在逐渐呈现一种透明的质感，于是便渐渐透出与背景一致的色调——当皮肤真的与背景色融为一体时，那一块血肉就如同消失不见了一般，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在逐渐被这片空白吞噬。
四周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没有生机、没有出口。这里一片死寂，如同被埋葬了一般静默蚕食、消化着一切。
“怎么出去？”这片纯白让以袅无缘由地莫名心烦意乱，或许还夹杂有一点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握成了拳，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毫无预兆地，穹顶突然出现了一片耀眼的红光，整个空间开始不断扭曲抽动，庞大的体积终于有了实质上的“壁”。
以袅猛地抬头，空间里回荡着哀凉却温柔的声音：
“……我……的小鸟……”
随着这一句话音的起落，原本寂静得如同深海的空间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叫——
撕破嗓音的吼叫、快要被烫熟的惨叫；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犹如炼狱传来的声音充斥了整个高大的空间，它们拧巴在一起，勒成一把粗而尖利的针直直插/进以袅的耳朵！
“啊！！！——”以袅瞳孔瞪得极大，痛苦到几乎要悬出眼眶！
四周的温度陡然升高，被烧成火红的墙壁凝结成了一坨坨肉泥向地面坠落，迸溅出的血肉糊住了他的双眼、脸庞、四肢、全身。
以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空间中一点一点消失，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恐惧扼住了他的喉管，一点一点蚕食下他残缺的躯体……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
“砰！”
他与整个空间一同被撕成了碎片。
*
以袅猛地睁开了双眼。
刚刚的梦境太过真实，此时他手脚还在颤抖，头上被激出一层冷汗。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对他不是难事，于是不过几个喘息他便调整好了心态。恢复镇静后，以袅抬头开始打量整个房间。
入眼是刺眼的白炽灯光，天花板上铺了一层隔音材质的顶板，也是白色的，这让他在一瞬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旁边是几台灰色冰冷的机器，屏幕闪烁着，不断滚动几个大字：
“第三实验室”。
以袅将这几个字收入眼底，眉毛轻轻抽搐了几下——哪儿来的鬼画符，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看起来倒像文字符号一类的东西，但以袅不认识。
“好。”
和气急了就想发笑一个原理，超过了情绪处理的阈值，人脑就跟串珠断了线似的短路。受到的冲击太多，以袅反而淡定了下来，他放松心情，感觉现在没什么是自己不能接受的：
不就是一觉醒来成了文盲么。
“获取信息稍微会困难一点，别的倒也没什么。”他想，开始无意识期待自己还能闹出来几个笑话，“但这是哪里，我是怎么进来的？”
以袅闭上眼睛回忆，几个不连贯的片段闪过——小巷子、昏暗的灯光、厚重的沙尘——最终清晰的画面只停留在了他和那名警察站在路灯下的问答。
头又昏沉起来。
器械通过导管连入他的身体，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滴滴”地响着。
这是一间密封的屋子，看不到窗户，也没有门。以袅正躺在正中间的一张治疗床上，床背被人摇起来了一些，这使他能一眼看到正对着自己的一块巨大的镜子。那块镜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清晰地反射出整个房间。
“一块单向玻璃。”以袅盯着那块镜子看了一眼，“所以那是我的脸吗？”
巨大的玻璃上，一个陌生的面孔被照射出来。
那是张极能镇静人心的脸，怎么看都有种柔稳的意味：黑色短发利落，一双黑瞳，沉静漂亮，如一团雾水，又像能让人不住下陷的湖泊。瞳仁同一轮湖中月，散发出淡淡的冷感。
他的眼尾微微下垂，假如能笑起来，便是一副可亲的俊秀面貌。然而眼神实在过于深邃，表面虽然一贯平淡无波，细看下却暗流涌动，似乎潜伏着骇浪，如若面无表情的时候和人长时间对视，总能激得对面一身鸡皮疙瘩，这令他整个人又透了点难以接近的气场。
躯体上，原先那件破破烂烂的单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舒适的条纹套装。
以袅没忍住扯了下嘴角：典型的病号服。是哪个好心人给他送医院来了？还垫支了豪华病房。
他尝试坐起来，于是调动腰腹力量，结果却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得——自己的四肢被金属环固定在了床上。
这让以袅眉头一皱：“难不成不是住院，是坐牢？谁这么恶趣味。”
金属环末端穿过床单床垫，直接焊接在床板上。那几只金属环直径对他来说有些小了，紧紧勒在他的手腕处，有一种血液循环被阻塞的感觉。他试着扯动了一下，没有办法挣开。
这一连串的小动作虽没能让以袅成功起身，却带动了他钝缓的知觉苏醒——颈部原先微弱的痛感开始逐渐放大，消耗过度的疲倦也迟迟袭来，夹杂着从身体不同部位传来的阵痛，以袅抿了抿唇。
本就不甚富裕的条件又雪上加霜。
“滴——滴——滴滴滴滴滴！”
机器的运转声突然密集起来，指示灯也在疯狂闪烁。
“第三实验室欢迎您，乔伊·琼博士，蔡金助理。”
随着一声机械女音响起，嵌在左侧墙壁内的机械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披着白大褂的人——此人穿衣实在“风流”，衬衫似乎从没熨过，看起来像上回穿过就团吧团吧塞在了哪里，这回捡起来抖抖又套在了身上，扣子松松拉拉，总给人种下一秒就会脱落走光的错觉，令人心惊胆战。他步子大，脚步轻松，甚至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两手空空如也，胸前别着一枚带着绶带的徽章。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把白色制服穿得规规矩矩的年轻人。他怀里抱着只电子显示板，胸前也挂着一枚徽章，但没有绶带。
姜还是老的辣，这小年轻控制表情的功夫显然不如前面那个老练：他面色紧绷，迈着小碎步，每一步都如临大敌般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底板挨着地雷区似的，在平地上愣是走出了一个妖娆的“S”形。
“这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多想。”以袅斜了个一言难尽的眼神打量他，“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这地方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徽章上的图案格外熟悉。以袅眯了眯眼睛，想起了在马路中央叫醒自己的“小山”和那片铺天盖地的“银白流弹”。
又是这块纹章，浮在水纹上的玫瑰。
“教授，信息已经载入好了，请放心。”那名助手在电子屏上点击了几下，将电子板递到“白大褂”面前。
“谢谢你，蔡，但是不用。”乔伊·琼推开了面前的电子屏，朝以袅走了过来。
他很英俊，有一双绿色的笑眼，戴一副金丝眼镜，金发被规整地梳成背头，有两绺没固定住的发丝从额前垂下来，眉宇间有一种不羁的放荡，这股气质让他看起来实在不像刻板印象里的一名博士。
乔伊站在几台机器前站定，熟练地操作了几下，同时飞快报出了几个数字，助手下笔如飞，在屏幕上唰唰标记着。
以袅侧身看向乔伊，目光显得有些迷离，却实打实明目张胆地窥视着：从乔伊眼镜镜片的反射中，他看到机器屏幕上的页面飞速地转换着，数据不断跳动。
被观察的那人余光似乎不经意扫了以袅一眼，便很快关闭了页面，将机器的显示屏恢复成初始状态。
以袅挑眉，暗自啧声。
乔伊冲后面打了一个手势，抱着电子屏的男人走上前来，开始拆除以袅身上的导管。导管一共四根，其中两根的端口是细小的针头，从皮肉中扯出来的时候流下殷殷血丝。导管被那人轻巧地悬在墙壁上，针头则被取下来收好。
乔伊按下显示器侧边的一个按钮，一阵颤动过后，以袅感到手脚一松，那些用来束缚他的金属环已经缩回了床板。
“恢复得非常好，创口愈合也很理想。”乔伊笑着朝以袅点了一下头，“抱歉，未经允许就帮你做了一些检查，希望你不要介意。”
以袅坐起身，直视着乔伊的双眼，却没有说话。
血液回流的感觉让人发麻，他缓缓在手腕的红痕处揉捏了几下。
以袅被送来实验室时双眼紧闭，这是乔伊第一次看见以袅清醒时的全貌——不得不说，那双眼请确实动人心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牵着走了一瞬间。
乔伊露出一点了然却无奈的表情，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我们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被送来的时候伤口的状况不算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一直在抗拒治疗。为了你的身体状态着想，医疗队不得不采取了一些控制方法。”
以袅看了一眼上身裸露的肌肤——虽然伤口处还有隐隐刺痛，但确实都被包扎了起来。
“我代表整个医疗组再次向你道歉。不好意思。”乔伊向以袅伸出一只手，“初次见面，我是乔伊·琼。”
“这是哪？你是谁？”以袅略过那只手，眼皮一掀看向乔伊，道。
乔伊观察以袅，颇有些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人神色平静到根本不像处于劣势的下风人该有的状态。直到这时候，他才真被弄了点兴趣出来，唇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乔伊轻描淡写地回避了前一个问题，只是微笑着重复道：“我是乔伊·琼。”
他的手依然伸向以袅，以一个半尴不尬的姿态悬停在半空。
“以袅。”以袅沉默两秒，转而开口道。他还没傻到情况好坏高低不分，此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乔伊口中巧妙的示好，于是想了想还是先骑驴下坡，顺着台阶走下去。
他终于握住乔伊的手：“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在我脖子后面动了什么手术，以及我手腕上的皮筋去哪儿了吗？”
乔伊意外地怔愣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笑了一下，眯起来的双眼让人感觉到亲近可爱。
“手术的内容等会儿还需要进行详谈，对于这个，就算你没有提到，我们其实也有一些相关的情况想要问你。至于第二个问题，实在抱歉，你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医疗服，所以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随身携带的财物。不过，你原先的衣服我们还替你保存着。你的……皮筋？它大概和那些衣物在一起，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把你的衣服拿过来。”
说了一堆废话。
“谢谢，请拿给我，尽快。”以袅面无表情地看着乔伊，说道。
*
“确定给他注射针剂了吗？”乔伊·琼问道，他拿过电子屏再次确认资料。
“确认，教授。上午九点零八分完成注射的……请您放心。”
那么就不应该。
乔伊皱了皱眉。非感应痛感屏蔽注射剂是科研院的最新产物，专用于受伤或术后感官封闭。原则上来说，使用者不会有任何术后的实感——况且他们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大手术，只不过实验室地位特殊，在进入时要全身搜查，所以他们只是划了个小口，把探测仪检测到的东西取出罢了。
乔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第三实验室一眼。
实验室的机械门缓缓关闭。
“高抗药性、治疗效用。”乔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哦对了，跟他说话的时候注意放低音量。”他补充道，“他太敏感了，说话声音太大或许会让他不舒服。”
*
那件已经不知道破烂单衣被翻了几轮，以袅把裤子和上衣的口袋都找了个遍，但带着小鸟的那根皮筋消失得无影无踪。
“掉路上了。”他想。
那股紧张和空虚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但现在情况特殊，没时间纠结，于是以袅呼出一口气，决定先把不对劲的情绪埋起来。
他把两件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手旁，靠上治疗床的床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在外人看来，就像是筋疲力竭过后的休憩，只有他自己知道，阴影笼罩下的双眼神色清明。
鼻尖略过了原本带有小鸟皮筋的手腕，以袅无意识地蹭了蹭。
看似不经意地，以袅垂下来的那只手将身侧的衣物拨弄到了地上。他的耳朵捕捉着细弱的动静，听到了几簇微小的“嗡嗡”声。
一个、两个、三个。
“三个动态捕捉监控。可以检测到掉落的死物，不是红外线体温感应类型的，这安排倒是省事了。但不能排除没有其他摄像头、体感或声音传导器。”
这里的每一个动作、声音甚至气流应该都会被实施捕捉传输到某个控制室，反应稍微一大就会像刚才那样有人进来对他的行为、言语和身体进行“观察”和“管制”。
他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醒来时屋子的装置与全貌，判断出以现有的工具能够逃脱的概率为零。
“苍蝇都飞不出去。”以袅想，不自觉皱紧了眉心，“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第三实验室欢迎您，蔡金助理——”
实验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了，以袅放下胳膊看过去，发现是刚刚跟在乔伊身后的助手。
“您好，很抱歉在您休息时打扰您。”蔡金向以袅点头致意，“我是乔伊·琼博士的实验室助手，名字是蔡金。博士和特殊战斗部门很希望见您并和您稍做交流，为了让您放心，医疗组会全程陪同等候在室外。现在，请您先跟我来。”
“逃走的机会。”以袅想。
然而他面上不显，只是开口问道：“博士和战斗部门？那是什么？为什么要见我？”
“请您收回不该有的想法。我们保证不会对您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您的人身和财产安全都会得到保障，请放心。”蔡金回避了以袅的问题，转而抛出一句告诫。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被以袅揉成一团还丢在地上的两件“财产”。
“？”以袅挑眉，看向蔡金的眼神闪动一下。
“我不会读心——至少目前还无法掌握过于详细的解读，只能看出来您目前脑子里正在想的大致内容，并没有能力窥知您内心的**想法，请放心。”
是吗。以袅露出一个没有敌意的微笑。
“是的，先生。您马上就可以知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您可以对一切放心。”蔡金对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随后，他也对以袅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而这笑容却让以袅眉头一皱：蔡金似乎不能自然调动面部肌肉，嘴角上弯，眉尾却是下撇，笑得刻意又紧张，整个表情生硬到像从别人脸上撕出来的，怎么看怎么像小成本恐怖片里粗制滥造的面皮，滑稽中带着诡异，反正不像从自己原生的，倒不如不笑。
虽然冒犯，但着实是一幅死人脸。
“请您放心，跟我来。”蔡金皮笑肉不笑道。
放心怪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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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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