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湖位于弥天泽最西侧，湖面风荷曳曳，蒹葭郁郁，畔边杨柳满坡，绿阴幽草衔花，青石下覆，不见苔痕。
一头通体莹白的小鹿踏过浮草，轻盈地跳到青石块上，抖了抖耳朵。
它跪趴下来，周身仙气缭绕，雾岚四起，待薄雾消散后，小鹿已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绿裙的女孩儿。
女孩儿缠绕着细细花藤的手臂上挎了一只竹篮，她蹲下来对着湖水招招手，小声道：“昭昭，你在吗？”
莲叶攒动，水面上波纹粼粼，一个红点从远处游过来，女孩儿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昭昭支着手臂趴在岸边，水红袖衫在清澈的湖中飘荡，金红色的鱼尾拍打着水面，掀起细小的水珠儿
“心心，森王大人又让你给他做荷花酥啦？”
鹿亦心把竹篮给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嗯，最近爷爷总是愁眉不展的，你知道的，族里如今......”她眸子里划过转瞬即逝的黯然，“我只能尽我所能为他分忧。”
“在整个弥天泽里，就数你做的荷花酥最好吃了，”昭昭鼓鼓腮帮子，沉入水底，“你呀，向来最得王的心意，等你做好了别忘给我也送一些哦。”
碧霄湖深处泛着十里荷花，昭昭给她挑的都是最好的，荷花的香气清新淡雅，鹿亦心低头嗅了嗅，连沉闷的心情都变好了。
......也仅仅是变好了一点点而已。
森王在位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如今年龄大了，各方面的能力也逐渐式微，各派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便不再加以掩藏，人人都紧盯着森王之位，希望能博得一席之地。
昨日狐族便与狼族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争，俨然是早已密谋许久的，战火绵延百里。
虽说森王已有些力不从心，但制止一场战斗尚且绰绰有余，他此番出手介入，也算是对森族各派无声的警告。
森族实力低微，仙是不少，但神只有森王一位，若是能继位森王，便能传承前代森王的法力，一跃飞升成神。
鹿亦心对成神与否毫不关心，她只想要森王可以陪她更久一点。
她自小便是被森王带大的，森王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和蔼慈祥的长辈，只要待在他身边，她就会觉得无比安心。
“爷爷，我今天包的是桂花馅的，您喜不喜欢这个口味呀？”
鹿亦心坐在森王身侧，双手合十，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喜欢，心心做的爷爷都喜欢。”森王捋了捋胡子，温和地笑着。
他习惯了一刻也不消停的尔虞我诈，却难免心力交瘁，鹿亦心就像是一个小太阳，温暖了他疲惫不堪的身躯。
他真的是太苍老了，他的手像树皮一样皴皱，发像冬草一样干枯，身体像被蛀空了的树干，他深知自己大限将至，却实在不知传位谁人。
目前尚未有人达到能够治理并振兴森族的标准，这里的人愈发自私自利，昏庸愚蠢，再这样下去，森族迟早会被他们毁掉。
“心心，你的角又露出来了。”森王无奈轻触她的鹿角，将毛茸茸的鹿角掩藏。
鹿亦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顶，“哎呀，我一高兴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鹿仙一族代代单传，只传女孩儿，鹿亦心幼时便因故失去了双亲，森王接过了还是小婴儿的鹿亦心，抚养了她三百余年。
这孩子性格单纯善良，可在如今的森族中实在算不上是好事，森王不怕别的，就怕自己走后她会被欺负。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恰好有侍卫进来，他面色不太好，似乎有要事相报，鹿亦心便很识相地离开了。
刚转过一条长廊，眼尾忽然瞄到一抹金色的身影，她立刻转头，可那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片橙黄的羽毛从天而降，落在她头上。
她抓住羽毛，使劲瞅了瞅。
这是鸟羽？
森族哪儿来的鸟羽。
“哎，鹿亦心。”
尚未等她深思，一旁突然出现一只猕猴精，那猕猴精跳到她身边，转了转眼珠子，神秘兮兮道：“王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没有。”鹿亦心把鸟羽收进小挎包里，对他友好地笑笑。
“你再好好想想呢？”猕猴精焦急地挠了挠手背，“王当真什么也没告诉你？”
“啊，”鹿亦心忽然停下脚步，像是忽然忆起什么，惊讶地扭头看他，“你若是这么说的话，倒真有一句。”
“王夸我做荷花酥很好吃！”
猕猴精眼中亮起的光一下子破灭了。
“就......这个？”他不甘心地围着她转圈圈，“没了？”
“没啦，不然你还想有什么。”鹿亦心无奈地摊开手，兀自朝前走。
“看来你这个心腹当的也不怎么样啊。”猕猴精实在拿她没辙，只得愤恨地朝她喊了一声，可她却连脚步也没停，仅仅是举起一只胳膊摇了摇，“太远了，我听不见你说话。”
等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鹿亦心才垂下眼睛，不自觉叹了口气。
她才不是什么心腹呢。
为了一个森王的位子，昔日里和睦的假象终于被撕破，所有人都露出了丑陋的獠牙，对着曾经的朋友兵戎相见。
难道所谓的权力真的比什么都要重要吗？
她......实在不知。
答应了给昭昭送荷花酥过去的，她可不会失约。
鹿亦心挑了几个形状漂亮的糕点放进小篮子里，准备趁着还热乎赶紧送去给昭昭尝尝。
一路上有不少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看，似乎能将她灼烧出一个洞来，她只好扯紧斗篷，低下头匆匆快步走过，尽量最大幅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与森王的关系是最亲近的，如今竟成为人们的眼中钉了。
可是她从未想过继承这个位子啊，念及此处，鹿亦心顿时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弥天泽连年草木繁郁，春夏四季，可从这两年开始，鹿亦心在好多地方都能看到发灰发黄的草芽了，不知是否是硝烟不断而导致的缘故。
如果森族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就连族人们赖以生存的弥天泽也要变成一片死地了。
她用唇吻轻轻点了点枯黄的草叶，点点莹白的光从根系钻进去，草叶颤抖片刻，重新变成翠绿的颜色。
“心心，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昭昭抱膝坐在一张巨大的莲叶上，担忧地看着鹿亦心。
鹿亦心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没关系的，你要是不开心了，我带你去湖底玩，”昭昭从莲叶上跳下来，拍了拍她的肩头，“凭咱俩的关系，锦鲤族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
“谢谢你，昭昭。”
鹿亦心成功被她逗笑了，她拿出竹篮，与她一人一块吃起点心。
湖边的风轻快多了，花木的香气扑面而来，将她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昭昭，当一条小鱼是不是很快乐啊。”
“可不嘛，水里多自在，偶尔跃出水面晒晒太阳，衔着莲花回比比看谁的最漂亮，再去偷拿几颗蚌精的珍珠，等它们急得焦头烂额了再放回去......”
昭昭突然噤了声，望向盯着湖面一动不动的鹿亦心，伸手掰过她的脸，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心心，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鹿。”
“要是有谁惹你了，你就过来找我，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识好歹，泼他一脸水！”
她握紧拳头对着空气挥了挥，险些砸到鹿亦心脸上。
“知道了知道了，”鹿亦心飞快地捂住下巴，另一只手拍掉屁股上的泥土，“你不是不能在陆地上待太久吗，快点回水下吧，我也得回去了。”
“那你别忘了我说的话哦！”
昭昭一跃而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亭亭荷叶，荷叶晃悠悠的，滚落几颗晶莹的水滴。
鹿亦心对着空荡荡的湖畔弯起唇角，闭上眼笑笑，小声地自语：“谢谢你，昭昭。”
她从小就没有朋友，森王政务繁忙，总有疏忽的时候，所以每当她受委屈时就来到碧霄湖畔，随机揪一朵荷花当她的树洞，听她滔滔不绝的倾诉。
直到有一天，她刚松开揪住荷花的手，就看见一位红衣女孩儿浮在水面上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吓得她差点脚滑摔进湖里。
“然后呢然后呢，那只兔子精有没有被他爹娘拎走暴揍一顿？”
红衣女孩儿兴致勃勃地嚼着一瓣荷花，饶有兴趣地等着后面的剧情。
“没有，”鹿亦心愣了一下，尽管她一点也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儿，但还是继续讲道：“他哥哥来把他带走了，临了说我是个野孩子。”
“不是吧，”红衣女孩儿咂咂舌，满脸失望，“这种行为在我们锦鲤族是要被乱棍打死的，打成鱼泥，打的他祖宗都不认识。”
原来她是一条锦鲤啊。
从此以后，每逢她再来碧霄湖畔，就总能遇到昭昭了。
鹿亦心把鹿角从横生的枝桠间小心翼翼地蹭出来，被迫结束了回忆。
“鹿形就是这一点不好，老被树枝刮着，”她嘶嘶呼痛，“都快给我撞断了。”
天色逐渐晦暗下去，她化成人形，双手捧着一团温润的白光照亮周围，小心地往前走。
前面是一条哗哗作响的溪流，鹿亦心忽然停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双臂上的花藤缓缓游走，仿佛下一秒就能活过来。
这里充斥着很浓郁的血腥味。
她凝神屏息，仔细寻找着血气的源头。
溪水间泛着淡淡的粉红色，鹿亦心眯了眯眼，目光锁定在某处，迅速确定了血气的来源，向溪流上游走去。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趴在溪水中突起的石块上，不知死活。
鹿亦心蹲下来，用手推了推他，“喂，你醒醒。”
手下的触感冰凉，她心中暗道不好，立刻将那人翻过来，手指虚虚放在人中上，微弱的气息使她疯狂跳动的心平静了下来。
还活着。
她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污泥，露出一个毫无血色却漂亮至极的面孔。
鹿亦心被他晃地失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从未见过这张面孔。
他身上的衣服血泥交加，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鹿亦心废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拖到岸上，跪坐在他身边，指尖缠绕着光线，游走进他的眉心。
柔和的光亮起，鹿亦心这才看见，这人的头顶俨然竖起两只角。
他也是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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