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对角和她的稍显不同，寻常的鹿角呈褐色，只有鹿仙一族的鹿角是雪色，而这人的角竟然是冰蓝色的，比她的还要大一些，中间还有些透明的薄膜相连接着，分三道叉，向后弯曲。
尽管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只鹿仙了，但她对同类总是怀抱着格外亲昵的态度。
鹿亦心变成鹿，废了老鼻子劲才把这人弄到自己背上，驮着他回到自己的住处。
这个人，真的很漂亮啊。
她拧干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脸，边擦边感慨。
他的脸上，包括全身都有着细小的伤痕，鹿亦心不敢想象他在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赧于替他换衣服，只能先帮他处理浮于表面的伤口。
自己的床让给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她只好把两张桌子拼起来，躺在上面凑合了一夜。
—
黑色的滔天巨浪发了狂一般地劈在神且行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经过海水的浸泡，顿时如针扎一样叫嚣着，他眸中惊惧，回头望向恐怖的巨浪，却因为伤痛而动弹不得。
“不！”
神且行高喝一声，倏然睁开双目，剧烈地喘着粗气，一激灵坐了起来。
疼痛袭遍全身，额间青筋滚动，亮堂一片，痛苦地捂住额角，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没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到痛感终于有所减弱，神且行这才发现他正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儿？
他把手从额上拿下来，小臂上的绷带被主人系了个对称的蝴蝶结，他显然是被人救了下来。
居然会有人救他，神且行冷哼一声，他还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想把他赶尽杀绝呢。
他下了榻，边打量着四周边走出卧房，刚一出去，就被外面桌子上瘫着的身影吓了一跳。
一个穿着绿色裙子的女孩儿四仰八叉地躺着，微微蜷曲的深棕长发遢拉在地上，神且行蹙着眉悄悄走近一点观察她，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
是只道行尚浅的小鹿仙。
是她救了自己？
神且行正摸着下巴绕着桌子转圈，忽然那小鹿仙翻了一个很大幅度的身，眼瞧着就要从上面摔下来了，神且行连忙在一旁接住她半边身子，轻缓地把她推回桌子上。
做完这一切，他表情怪异地大步退到了一旁。
这算是条件反射么......
虽然他动作很轻，但鹿亦心还是醒了，她从鼻子里哼哼两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子。
“哎，这个桌子睡得我腰疼......”
她打了个哈欠，看见墙角旁正自我怀疑的神且行，嘿哟一声跳下桌子，朝他露出了一个笑脸。
“你醒啦，身上还疼吗？”
见神且行不回答，鹿亦心嘭一下变成鹿，安抚他道：“没事的，我也是鹿，你不要害怕。”
也是？
神且行立刻就反应过来，大概是头上的角让她误认为自己是同类了，他也没有说破，将错就错道：“我叫神且行，多谢你救了我。”
“这有什么，我叫鹿亦心，你应该是从弥天泽外面来的吧，”鹿亦心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新的男装递给他，“你的衣服上全是血，先换掉吧，这是我父亲生前的衣服，不知道合不合你身。”
他的个子足足比鹿亦心高出一个头还多，神且行脱下旧衣服，看到自己满身的伤口，啧了一声。
他掌心凭空出现一团水团，覆在心口上，霎时间，那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留下一块块光滑的皮肤。
虽说他目前的法力近乎于无，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省着点用应该不会加重身体的负担。
刚刚那小鹿仙说这里是弥天泽？
看来他的方向没有错，从天牝海一路北上，果然到达了森族的地盘。
神且行深吸一口气，那些被暂时藏匿在心底的事又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身上承担着为龙族复仇的重任。
一千年前龙族全族被屠，只有尚且年幼的他被玄海龙神藏在密室，侥幸逃过一劫，可龙族的覆灭使他法力尽失，虚弱至极。
这一千年他在天牝海中四处寻找龙族遗迹的同时发展自己的势力，尽管他已施展不出什么力量，但单单一个龙神的噱头便可镇八方。
龙族的一切都在那场屠戮中被毁灭了，他几乎将整个天牝海翻了过来，才终于找到微乎其微的有关那场屠戮中的线索。
他找到了一节沙棠木的残骸。
这是只有在森族生长的树木。
“神且行，你好了吗？”
外面传来两声叩门声打断了神且行的思绪，他呼出一口浊气，迅速换了衣服。
有点紧，但也能接受。
临开门之前，神且行顿了顿，还是把角掩去了。
这只小鹿仙也许看不出来他的身份，但总会有人对他起疑心，还是少生事端为妙。
“谢谢你，小鹿仙。”
神且行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表情，他靠在门框上微微俯下身子，揉了揉鹿亦心的长发。
这时候鹿亦心才清晰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披散着一头黑发，发间有几缕天蓝色的挑染，刘海儿温顺地搭在额前，一双海蓝杏眼含着笑，像两片危险的深海，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清晨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的格子洒进来，投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切割出锋利的阴影，淡粉色的唇在此刻微微挑起，他稍带着点男生女相的意味，却丝毫不显阴柔。
鹿亦心昨天帮他擦洗过手臂，知道那上面的肌肉有多结实。
她踮起脚凑过来，神且行怔了怔，努力按捺住想要后退一步的生理反应，头顶传来一阵痒痒的触感。
鹿亦心摸摸他的头顶，惊奇道：“你是怎么隐藏自己的角的呀。”
“为什么我就控制不住。”
原来只是问这个，神且行叹了口气，心道因为你太弱了。
“多练练就好了。”
从来没见过这么弱的仙。
“你是说，这里是弥天泽吗？”神且行想赶紧翻篇关于角的任何话题，抿了抿唇，佯装疑惑道：“弥天泽是哪儿？”
“弥天泽是我们森族生存的地方，”鹿亦心打开门，高耸的树生长着巨大的叶片，却恰到好处地没有遮掩住阳光，“这里是每一个森族子民的家。”
“家......”
神且行低声喃喃地念着这个字，苦笑一声，他已经没有家了。
鹿亦心来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你也是一头小鹿，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他的家？
他的家正是被森族毁掉的，神且行盯着鹿亦心的背影，暗暗握紧拳头，移开了视线。
不，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这片大陆上除了尘世凡间，共有四大氏族，按照实力由高到低分别是天牝海龙族、梧桐木凰族、冥府间灵族、弥天泽森族，分别代表了海、陆、空、冥世四方势力。
森族可谓是实力最低微的氏族，他不相信一个小小森族竟能灭了龙族的门。
莫非......
不，四个氏族之间早在数万年前刚成立时便签订了互不相涉盟约，就算没有这纸盟约，这四族能做到不互相厮杀就算不错了，更遑论联手，不存在三方攻打一方的可能性。
更何况，以龙族的实力，哪怕是以一敌三也不可能出现灭族的情况，这其中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他现在还无从得知。
但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节沙棠木的出现，证明了这件事一定和森族逃不了干系。
“神且行，你怎么了，不想去吗？”
鹿亦心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神且行这才回过神来，他歉然道：“抱歉，我刚刚没有听清你说的话。”
“没关系，我说要不要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呀，这里可漂亮了。”
鹿亦心笑得纯净，叫人不忍心拒绝。
“好啊。”
弥天泽的确很漂亮，湖泊池塘随处可见，花草树木更是形态各异，鹿亦心叽叽喳喳地讲了很多，神且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不过很奇异的，他也没觉得聒噪。
“前面是苍古神殿，是森王的住处。”
鹿亦心指了指前面巍峨恢宏的建筑，神且行这是才抬了抬眼皮。
苍古神殿建在一棵苍天巨树上，距地面约莫一百多米，整体呈金色，形式像尘世凡间的皇宫，只不过比起皇宫来整体略小。
“森王是最好的君主，”鹿亦心仰视着苍古神殿，目光流露出几分落寞，“只可惜......”
或许是碍于神且行在场，她缄默片刻，对神且行笑了一下，“没什么，咱们继续往前面走吧。”
只可惜什么？
没从鹿亦心口中听到答案，他也不气馁，只默默记下了路线，等有机会亲自去里面一探究竟。
“前面是碧霄湖，是弥天泽里最大的湖，一眼都望不到尽头，”鹿亦心指了指前面，兴奋地说，“那里有我最好的朋友，她叫昭昭。我待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神且行忽然站住不动了，他有些受伤地看着鹿亦心，吸吸鼻子，“小鹿仙，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伸出手指，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脸颊，“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所以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啊......”鹿亦心一下子愣住了，“难道你在来到弥天泽之前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的么？”
“嗯，”神且行低头好似释然地笑笑，把委屈藏在眼底，“算啦，也没什么，至少现在我有你了。”
怀里忽然一暖，神且行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扭曲，不可置信地看向怀中。
只见那头小鹿抱着他，使劲搂了搂，又退出来，仰望着他，“不要不开心了。”
“之前我难过的时候，昭昭就是这样抱我的，她说这样子我的负面情绪就会传递一半给她，我很快就会好很多了。”
鹿亦心眼尾爬上淡淡的粉色，却是对他扬起笑容，“现在我也帮你分担一半的不开心，你呢，马上就要好起来了。”
孤独的滋味她是知道的，所以那样的痛苦她不愿让更多的人承受。
神且行突然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了，他本以为沉淀修炼了一千年的自己已经对任何除了复仇以外事物都掀不起分毫波澜了，可此刻面对鹿亦心的脸，他竟从心底升腾些不合时宜、也不可告人的愧疚与心软。
“嗯。”
他胡乱地应了一声，应完才发现鹿亦心已经没有在瞧着自己了，莫名其妙的，他松了一口不知从哪儿来的气。
穿过一片密林，泛着银光的湖面上烟雾缭绕，水汽如云，鹿亦心松开他的手，提着裙摆小跑过去。
“神且行，你快过来！”
璀璨熠熠的金光打在她身上，神且行回忆起儿时读过的话本，第一次对“山野间跃动的精灵”这句话有了实质的认识。
“昭昭你在吗！”
鹿亦心跪坐在荷花丛中，对着水面压低声音呼喊。湖面从下而上冒出几个气泡，昭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她对着身后招手。
“这就是昭昭，她是一条锦鲤。”
“这位是神且行，从弥天泽外面来的，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鹿。”
鹿亦心对昭昭招了招手，“你快出来呀。”
昭昭这时只觉得自己有口难言。
倒不是她不想出来，是她不敢出来。
潜在湖底时她倒是没什么感觉，可越往上游，心底越散发出一种她控制不住的恐惧与臣服之心，不管她如何调息都压不下去。
那位站在鹿亦心身边的白衣男子有问题！他根本不是鹿！
她想告诉鹿亦心，叫她快跑，可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声带仿佛被人掐住，她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
她根本不知这是水中所有生灵与生俱来的反应。
而她更不知道的是，此时的神且行只释放了不过呼吸般轻重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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