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荒谬的庭审。无数虫都在关注这次直播审判，但结局显然已经注定。
或者说，当雄虫坐在雌虫或亚雌对面的时候，庭审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罪雌和，忤逆雄主、伤害雄子、盗窃雄主财物。”雄虫嚣张轻慢地斜倚在座位上，双腿交叠搁在原告席的桌上，语气理所当然，“这还有什么好辩论的？我是雄虫，是他的雄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难道你们还要反对我不成？”
雄虫相当不耐烦，这些无聊繁琐的程序简直浪费他吃喝玩乐的宝贵时间。他身边有两只律师虫，而对面的被告席上却只有孤零零一只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的亚雌。原告虫心不在焉，被告虫没有律师，显得肃穆的法庭像个笑话。
在场没有虫站出来阻止雄虫大放厥词，连法官虫都不敢反驳他，只等雄虫闹完才若无其事继续主持庭审。
原告席上的雌虫律师起身：“首先，我要确定一个前提。”
“众所周知，雄虫珍贵稀少，且只有雄虫能使雌虫和亚雌受孕。鉴于虫族生育率极低，所以雄虫是虫族未来的希望。此外，每只雌虫和亚雌都有日益加重的精神紊乱，只有雄虫的精神安抚能够缓解。因此，雄虫是虫族的瑰宝，所有虫必须以最大的善意对待雄虫。”
说到这里，雌虫律师顿了顿，看向被告席：“作为一只正常教育水平的虫，以上这些，你都了解并且认同，对吧？”
“是的，我充分知晓。”坐在被告席上的安和面色平静。
“既然如此，根据受害雄子的证词，被告虫意欲擅自带走一只被禁足的雌侍，忤逆了雄主，是或不是？”雌虫律师质问。
“我认为，虫命关天的紧急情况，不能称之为‘擅自’。”安和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遇到了一只濒死的雌虫，然后出于每只虫都有的同理心，选择将他送进医院。”
“你带走他，是否征求了你雄主的同意？”雌虫律师继续问。
“他的生命在流逝，每一秒不能耽搁，时间不允许我询问和等待雄主的同意。”
“也就是说，”雌虫律师总结，“你作为原告的雌侍，不经雄主同意直接带走了被雄主禁足的雌侍，对吗？”
“我想，一条虫命值得一次小小的破例。”安和镇定地回答。
雌虫律师没有放过他：“你完全没有考虑过雄虫有可能不同意吗？”
“因为来不及询问，因为雄虫‘有可能’不同意，因为一句也许并不存在的反对，所以我就应该放任饱受折磨的雌虫孤立无援地走向死亡？”安和反问，“挣扎求存的生命，这么不值钱吗？”
安和的情绪并不激烈，这番话却击中了陪审团的心。在场的雌虫和亚雌大都吃过雄虫的苦头，即便被雄尊雌卑的社会观念洗脑至深，也掩盖不住成年累月被恣意叱骂殴打的痛苦。
但共情只是一时的，这场辩论也远未结束。另一只亚雌律师发起进攻：“那么，你如何解释，当你雄主的亲生雄子想要阻止你的时候，你却推搡了他？你要明晰，这是一只未成年雄子，而你直接伤害了他。”
“我并没有推搡。”安和条理清晰，“你们也看过我提交的证据材料，当日负责救治的医护虫已经证明，我送过去的那只虫双腿粉碎性骨折、虫翼被剥离。要独自带走一只没有行动能力的虫，我只能抱着或背着他。这种情况下，我腾不出虫爪对雄子进行推搡。”
“也就是说，你认为雄虫说谎？”亚雌律师咄咄逼人。
安和继续道：“如你所见，我是一只身形瘦弱的亚雌，而我需要带走的是一只天生强壮的雌虫。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有余力做出推搡的动作。我没有质疑雄虫，我只是在说清事实。”
“事实就是雄子摔倒在地！”亚雌律师厉声道，“有家务机器虫被触发的摔倒保护记录为证，而你是唯一一只当时在场的虫。”
“但我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虫，不论对雄子做什么都难免会把血迹沾到他的衣服上，而家务机器虫并没有在雄子的衣服上发现血迹。”安和完全没有被吓到。
“那么就有可能是你惊吓到了雄子，导致雄子在恐慌中没有站稳才误以为你推了他。”亚雌律师退了一步，“雄子说，你当时说话声音很高，并且语气不善。就算不是故意推搡，那也是惊吓雄虫。”
“我提交过证据，雄子虽然尚未成年，但曾多次为了娱乐而殴打其他虫，已经致使一只亚雌死亡，多只雌虫和亚雌致残。”安和没有马上回答亚雌律师的问题，“那天，他拦住我时，他的亲生雌父正鲜血淋漓地躺在我怀里。”
“他享受着同龄虫凄厉的惨叫，欣赏血肉模糊的酷刑，直面亲生雌父奄奄一息的惨状，从不感到害怕。” 安和的声音温润平和，“可我不过是稍稍抬高声调说话，他就受到了惊吓。到底是怎样的声音，能够比痛到极致时的惨叫还要更加不堪入耳？”
他毫不畏怯地扫视全场：“我的声音，这么吓虫吗？”
安和尚未出嫁时也曾是星网上人气颇高的亚雌，气质沉静温和，像是被温茶泡去了寒气的月光。即使如今沦落到被审判的境地，他说话的节奏依旧不紧不慢，就像是在月下唱童谣哄虫崽，轻柔温软。这样的声音，显然与惊吓毫不沾边。
亚雌律师不依不饶：“那么，你是否承认——雄子摔倒的时候，只有你一只虫在场，并且你抱着雌虫不方便，所以你没有扶起雄子？证据就是雄子的衣服上没有血迹。”
“……是，我承认。”安和闭了闭眼睛。
“好的，我没问题了。”亚雌律师坐下。
雌虫律师再度起身：“最后，按照婚姻法律，雌侍结婚后理应上交所有财产。因此，你私自支付医药费，使用的是本该上交给雄主的星币，属于盗窃行为。对于这一点，你又要怎么解释？”
“你我心知肚明，雄虫挥霍的每一分星币，都是军雌出生入死、商雌机关算尽、打工虫熬干心血拼命劳作才赚来的。”安和不慌不忙，“婚后工资要供养雄主，我知道。但是当雌虫已经奉上了一整个星海，却需要从中取一颗小小的陨石来支付医药费时，我不认为这是盗窃。”
雌虫律师不同意：“雄虫是虫族的瑰宝，而你只是虫族社会可有可无的一员，这根本没有可比性。你说你不认为使用自己赚取的婚后财产属于盗窃，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嫉妒雄虫的婚后待遇，妄图将婚后财产的一部分据为己有？”
“我跪在泥泞之中看着被捧在云端的雄子，从未妄想过抢夺天空的位置，只是渴望站起来找到一块落脚的石头。”安和平静地解释道，“我想，这不叫嫉妒，这是生存。”
雌虫律师没有放弃：“可是按照法律，这些星币确实应该上交雄虫，而你选择了用它们支付医药费。”
“但法律的存在理当保护虫民的权益，而不该把虫逼死。这些星币都是亚雌和雌虫赚的，如今我们走投无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因为无力支付医药费被活活拖死？雌虫活该辛苦赚星币却没钱救命吗？”安和的语调依旧平缓，说出来的话却深深扎进每只虫心里。
案件审理发展到了陪审团裁决阶段，由于事关雄虫，本次案件采用了二十三只虫的大陪审团。首次投票结果是七票有罪对十六票无罪，没能达成一致，陪审团内部产生了激烈的探讨。
陪审团内部出现意见分歧再正常不过，通常都要经过漫长的讨论才能达成统一。
然而陪审团迟迟不出结果令雄虫感到非常不满，他逼迫工作虫交出钥匙，强行闯进陪审团的会议房间，口出恶言：“一帮废物，再磨叽就我就把你们全都送到雌奴所，然后放到宴会上做公共玩具去！”
雄虫大声地谩骂、威胁，直到骂累了才不情不愿离去。
陪审团到底还是受到了影响，他们很清楚雄虫完全能够做出如他所说的那些事。雄虫出去后，他们又进行了一次投票，十二票有罪对十一票无罪。继续讨论，可雄虫的催促言犹在耳，所有虫都感受到了压力。
十八票对五票，二十一票对两票……直到，二十三票对零票，全票通过，安和有罪。
法槌落下，像是一声叹息：“罪雌，和，忤逆雄虫、盗窃雄主财物，判流放荒星三十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自幼便学到了雄虫为尊，但我如今才知晓，雄虫以外，虫族竟卑贱至此。”安和垂眸，“雄虫的尊严远在法律与虫命之上，我们自保尚且不暇。如此虫族，何以称霸星际，我对我们的未来感到悲哀。”
“我对自己的罪名和判决没有任何异议，感谢在场诸位允许我发言。”安和浅笑，直至离开都保持着体面的姿态。
“嘁，装什么装，就该把你贬为雌奴的。”雄虫冷哼一声，不爽地走了。
法庭众虫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也开始收拾东西。雌虫律师长叹一口气：“唉，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迫害好虫的讼棍。”
“你想多了。”亚雌律师翻了个白眼，“敲槌的是法官，我们哪有那么大能耐。你不会真以为案子判成这样是因为你说服了陪审团和法官吧？他们一个个的心里都门儿清呢！不然你猜陪审团为什么磨蹭那么久，法官为什么给判的流放而不是判的贬为雌奴？”
雌虫律师沉默。
“收起你那些多余的同情心吧。”亚雌律师劝道，“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什么也不要管。尤其平衡雄虫和公道这件事，交给法官兜底就完了。”
法官虫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目不斜视地走过。整场庭审，其实只有原告雄虫是真心实意觉得安和有罪。遗憾的是，雄虫站在那里，这场官司就已经赢了。
安和被送去雌管所，戴上镣铐，不日将随下一批罪雌共同流放。
他倒也没有特别沮丧，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这是一场不可能赢的官司，他所能做的全部就是努力打动法官，给自己判流放而不是贬为雌奴。安和的目的达成了，雄虫赢了官司，而他也没有输掉未来。
作为曾经的战地记者，安和经常与星网各色媒体打交道，相当熟悉星际各大媒体的德性。
这个案子热度不低，这些媒体大概会来蹭口流量。说不定这个案子能在更多雌虫和亚雌心底埋一颗反抗的种子，在苦水浇灌之下这颗种子迟早会发芽的。安和心中算计，表面上仍是一副顺从无害的模样，缓步走入雌管所。
雌管所大多是雌虫，亚雌倒是不多。毕竟虫族社会培养的就是能征善战的钢铁直雌和善解虫意的高情商亚雌，雌虫负责雄虫的物质享受，亚雌负责雄虫的精神享受，自然是懂得示弱讨好的亚雌比之善于直白竞争的雌虫更讨得雄虫欢心。
而在雌虫之中，军雌又是最多的。一方面是因为雌虫中的军雌本来就多，另一方面与皇室沾亲带故的贵族雌虫和在商场沉浮的商虫，多少都有些与雄虫交往的手段。只有军雌，没有滔天权力也没有丰厚财产，手上只有雄虫不感兴趣的军权。
一个沉迷享乐的草包雄虫对军权的最大兴趣就是，军.用武器能不能拿来搞家.暴，可惜这些武器太危险，怕雄虫伤到自己，这些武器禁止给雄虫使用。
于是很多雄虫娶军雌单纯就是因为军雌身体强壮禁得住折腾，钢铁般的雌虫就这样落入深渊。军雌不擅长哄骗雄虫，只能遭受惨无虫道的虐待，但军雌到底也是有脾气的，稍一掩盖不住就容易惹怒雄虫。
这也就导致雌管所的军雌越来越多，安平放眼望去，好多当年在前线看到过的熟面孔。整个雌管所将星璀璨，昏暗的雌管所似乎都被照耀得亮堂了几分。
安和：“……”
说实话，这群军雌的军衔和军功取个平均数，可能都比整个雌管所全体狱警加起来都高。可惜军雌们戴着抑制环，不然这个雌管所谁把谁关起来还真不一定。
本来故友重逢是件喜事，无奈场景过于荒谬，还有点黑色幽默，想要叙旧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安和与几位军雌面面相觑，许久，一位年轻军雌憋出一句：
“……安和，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红。”安平回应。
继续沉默。尴尬弥漫在每只虫身边。
或许是难以忍受这古怪的安静，又一位军雌开口：“呃……几年没见，你过得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对。显而易见，这是一句废话，而且还是一句不讨喜的废话。他求助地看向其他军雌，平日里的好兄弟此刻却都移开了目光。军雌们愿意为彼此出生入死，但不会代替兄弟社死。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嗯，我是说，呃……希望你都好……嘶，也不对……”他语无伦次地描补着，“不不不，也不是不希望你都好的意思！我只是……”
他最后终于放弃了：“算了，我也知道你现在不好。如你所见，我现在也混得不咋地。”
“你倒是一点没变，蓝。”安平唇角浮起笑意，“说话的风格还是那么独树一帜。”
在场的军雌都忍不住笑了。蓝曾经因为在边境杀星兽攒下赫赫战功，作为军部新星受到安平的采访。采访过程一言难尽，只能说幸好不是直播。事后，安平自掏腰包请了剪辑师半个月的饭。
其实这些军雌接受采访的水平烂得半斤八两，顺着安平的话头一起揶揄蓝只不过是为了松快气氛。在灰暗苦涩的日子里，每当他们相互调侃，看着彼此嬉笑的样子，就好像回到了在军部训练、战斗、插科打诨的时光。
虽然开场有些尴尬，但总算是打破了周围凝固的空气，所有虫都放松了许多。见他们聊得开心，一些安平不认识的虫也投来了好奇的视线。
“雄主把我送到派对上，让我和派对上一群雄虫……嗯，那啥。他们还……说了一些不太好的话，我一时冲动就……咳，把桌子掀了。”红像个犯错的孩子，支支吾吾交代了他进来的原因。
不过很快他就又恢复了高昂的兴致：“不过那只老虫子顶着满脸菜汤，那表情可真搞笑啊哈哈哈，他当时还想责骂我，结果被菜汤给呛了一口哈哈……”
“你可真是……”安和笑得无奈，“也挺好，你和蓝都没变，不愧是亲兄弟俩。”还是那么赤诚、直白，而且不大聪明。
“我承认是我冲动了，这不是他们说得太过分嘛。”红嘟囔一句，又问安和，“可是你怎么也？你长得那么好看，情商那么高，又不像我那么冲动，雄虫应该很喜欢你才对。”
“我看雄主把雌侍打得快死了，不给吃喝还戴着抑制环，伤口恶化得厉害，就给送到医院了。”安和轻描淡写，“那个雌侍的雄崽试图阻拦我，被我凶哭了，然后我就被判了忤逆雄主和盗窃。”
“你把雄子凶哭了？以前看你斯斯文文，没想到啊！”军雌们惊叹。
“我要是真那么斯文你们嫌弃我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搭理我。”安和不以为意，真要那么温良脆弱，他何苦去做战地记者。
“倒也是。”军雌们没有揪着不放，转而开始替他打抱不平，“救命的医药费，算个虫屎的盗窃！”
“啊……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偷了医药费，不过这个盗窃判得倒也不算冤。”安和愉悦地压低声音，“最不冤的就是这个了，因为我是真的偷了点东西。”
他无视军雌们不明所以的追问，没有再做出任何解释。
“哈啊——好困，今天庭审累了一天了，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再聊要熄灯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表情困倦，“我可不想第一天就被狱警抓去立规矩，多丢虫。晚安咯兄弟们——”
军雌们虽然还想再聊，但也理解安和。遭遇那么多事，忙碌一天，又是内心焦虑煎熬又是外面冷嘲热讽，安和那个小身板哪里受得住哟！
军雌们脑补着安和受到的刁难，再联系到自己初入雌管所时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越想越觉得安和凄惨可怜。
一想到安和这么悲惨，还要拖着瘦弱的身体和他们一起去荒星，军雌们不自觉开始担忧——虽然此行也不乏亚雌罪犯，但亲友和其他不熟悉的亚雌自然是不同的。
也许是关心则乱，也许是安平的好脾气太有欺骗性，军雌们忽视了他们曾亲眼看见过安和左手医药箱右手直播球，无视枪林弹雨冲在前线的身影，一个个在不安的思绪中辗转睡去。
鼾声渐起，全世界都沉沉睡去，早早合眼的安平却无声睁眼。
他的舌尖舔过后槽牙，轻轻一勾，挑起了一根纤细柔韧的丝，丝线的一头牢牢地捆在牙上。
丝线受到另一头坠着的重量牵引，狠狠勒紧舌尖。感受着舌尖的疼痛，安和放心地再度睡去。很好，东西还在。
安和睡得格外香甜。
庭审的剧情参考了老美的制度，出于剧情需要对流程进行了大幅简化，基本可以理解为架空。（其实就是作者菜，没办法写得既真实严谨又妙趣横生，躺平）
欢迎养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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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庭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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