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嫁给你!”
隆冬,寒意砭骨。
萧望清肩披深蓝氅衣,肃立殿前,隔着漫天风雪,同提剑杀来的齐越对峙。
重楼殿宇檐角翻飞的喜绸红得烫目,逼迫齐越戾气沸腾的双目也洇出绯红,掌心生生被剑柄纹路磨破,滴血如梅,苍凉孤傲。
齐越骤然挥剑,几下斩碎眼前红绸,剑尖穿透一截碎布,在雪地拖曳,随着尾迹拉长,齐越已至阶下,他走到萧望清跟前,声音带着刻骨的冷然。
“我要回云天九阁,你休要囚我!”
云天九阁乃大邺暗处皇廷,初代阁主跟随太祖皇帝平定八方,开创‘暗帝’之称,与萧氏皇族各掌一明一暗半壁江山,至泰武帝中期势力达到鼎盛,随后急转直下。泰武帝末年下诏,云天九阁历代阁主必须从嫡系子女中选取一人,年满十八嫁入东宫。
齐氏有规,嫁入皇族者默认放弃阁主之位。
时至今日,此规则已然历经五代。
齐越作为第六任东宫太子妃候选人之一,刚吃完十八岁长寿面,便被一向宠溺他的父亲用蒙汗药加软筋散马不停蹄送来京师。
他昏迷十日,前日才醒,住处里三层外三层布满守卫,他安分了两日,实在憋屈得紧,功力好不容易恢复两成,便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奈何东宫机关重重,侍卫身手不凡,加上萧望清不曾松口,齐越费尽心思也没能将目的达成,他只能心怀怨恨和不甘,来到中正殿求见萧望清。
萧望清眼中无一丝一毫光泽浮动,平素对待外人的温润宽容荡然无存,目光又沉又冷,命令尚未出动的亲卫。
“抓住他。”
状态疲乏的齐越连闯几轮后没撑过,被卸了长剑,双臂反拧背后,强押着往雪地跪。
萧望清迎上齐越充血的眼睛,踱步下阶,定定俯视几眼,忽然一记不留情面的狠厉耳光裹挟风雪之冽重重抽在齐越脸上。
这一下,引燃燎原烈火。
齐越猛地挣开钳制,舌尖舔过嘴角的裂口,缓慢抬起眼帘,怒气积攒到临界点,猩红眼底浸透一股更为凶悍危险的阴冷气息。
萧、望、清。
必死无疑的牲畜。
拳风刚猛悍利,雪花飘落眉梢瞬间震碎,迸溅而起的寒粒似柳条抽打在面颊,萧望清眼神无波,锁住齐越拳头,用绵柔醇厚的内劲化解危机,紧接抬腿,一记猛烈的腿鞭横劈齐越腰部。
齐越本就没有恢复全力,加之药效未退,自知受不住萧望清这一脚,闪躲之际灌注余力于腿脚,勉强避开部分威力,饶是如此,腰间炸裂的剧痛依然通达天灵盖,他足下趔趄,腹内气血升腾,自喉咙呛出一丝。
萧望清侧目注视,并不打算就此放过齐越。
大邺不需要一明一暗两位帝王。云天九阁早已失去泰武帝年间无法复刻的繁荣强盛,而萧氏皇族却一代比一代根基牢固。云天九阁摘掉‘暗帝’之冕是大势所趋。
齐越没能认清当前形势。他所有桀骜反抗的结果都是在加速消磨天子对他仅有的容忍度。他若想在京师安身立命,就必须拔掉身上不该显露的棱角。否则便会如前几任初代太子妃一样,英年早逝。
镶满玄铁勾刺的银黑色蟒鞭贯穿齐越双膝,接连三鞭重罚在脊背,鞭影起伏重叠,利用风雪封锁四面八方,毫无罅隙,构建一座无所遁形的牢笼。
萧望清以齐越口不择言、以下犯上和伤害东宫侍卫为由残忍施加刑责,冷漠地观察笼中殊死挣扎的困兽,待困兽奄奄一息,才停下鞭挞,吩咐左右:“扶他跪着。”
大内总管晁贵须发皆白,面孔却尤为细嫩,姗姗走出中正殿,抖了抖织锦袖袍嵌着的红玉香珠,迎着冷风,将双手藏进袖子深处,目光擦过雪地残红,轻挑稀疏的白眉,笑说:“未来太子妃不懂规矩,殿下大可交由皇后娘娘费心调教,实在不成,还有太后她老人家帮衬,何必牢您亲自动手,伤了您二人的情分。”
萧望清擦尽长鞭沾染的血沫,随手一扔,血红的锦帕飘落晁贵脚下,声线温和异常:“打晕就老实了。”
晁贵面不改色拾起锦帕,接过话道:“殿下所言甚是。但齐公子毕竟是祖宗择定的太子妃,身子骨损不得,奴婢这就进宫寻个太医来,殿下也需得宽容些才是。”
晁贵今日往东宫一行,无非是听闻齐越苏醒,充当天子耳目,来探一探萧望清的态度。齐越受此磋磨,背地里是天子授意的小小震慑。那条被晁贵带走的锦帕,所夹带的血迹和零星碎骨渣子,是为了给天子交差。
齐家公子绝无可能入主中宫,倘若太子生出恻隐之心,更严重些,倘若太子动了真感情,那依天子心中权衡,这储君之位不日便会更换主人。
丑时过半,暴风雪陡然加烈,一阵摧枯拉朽,枝头梅瓣遍洒庭轩。
萧望清倚窗而立,中正殿的廊道里亮着灯笼,飞舞的落雪尽数攀附在廊外垂帘,罚跪阶下的少年不省人事。
他若此时将人放过,不出一炷香,消息便会传入乾德宫。天子不会乐意他对齐家的人心软。但齐越顶多跪到天亮,天子同样不会容许齐越轻易死掉。
不仅是因为齐越的身份,还因为齐家的人血液里天生具备灵异,却没有附带远高于人力的异能,只能练武保全自己,生来便是萧氏帝王体魄强健长寿无病的药引。
皇族没有粗暴夺取,归结于整个奉献过程需要齐越主动施为。
齐家、灵血,是齐越仅有的价值。
萧望清点灭烛火,在漆黑暮色里久久站立,彻夜未眠。
宫里调派的太医在萧望清下朝归来时,已经由晁贵领着,去到安置齐越的清玄殿。
太医处理伤口很有一套规范,从清创到上药,手法利索高效,将特质的银色粉末悉数撒在齐越背上的裂痕里,深度昏厥的人背线颤栗,惨烈的灼痛将陷入梦魇的少年拖进无间炼狱。
“呃嗯……”
齐越苍白的脸上挂满汗液,眼皮沉重好似悬了沙袋,视线模糊间,来来往往的重影晃得他头昏脑胀。他伸手去挥,手腕被太医按住,扎了麻穴,他动弹不得,此时方能切实体会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可悲可怜。
他再度沉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先是花香鸟语意境温馨的山野,父亲背着他与山风赛跑,他趴在父亲宽厚挺拔的背上呐喊。转眼到了悬崖险路,父亲温柔的笑容变了质。
他被放下来,成千上万只粘腻的触手怪拽着他的肢体,拿铁链捆住他的脖子,将他扔进堆满尸体的恶臭洞窟,听万鬼悲泣。他朝父亲露出惊慌的哭喊,父亲冷漠无情地在洞口俯视他,对于他歇斯底里的求救视若无睹。
‘哭什么?他们都是你的先祖。’
父亲亲手搬起大石块封住洞口,只留了条缝,他透过那狭窄的缝隙,目睹父亲转身换回慈爱的面孔,将另一位继承人举过头顶,满含期许地说:‘晏舟,你才是爹爹最爱的孩子。你也有先祖,在我们齐家祠堂。跟爹爹回家。’
不!不!父亲,您看看我,您看看我啊!您爱了我十七年就是为了今日吗,父亲——
洞窟幽深无光,齐越疾速下坠,逆流而上的鬼风将他刮得遍体鳞伤。未知的地底藏有上百来根尖锐骨架,长约两丈,竖立朝天,将他落下的躯体穿透,横在荒野。
鲜血流干流尽,滋润方圆万物,引得龙凤栖息。独他一具烂泥枯骨,面目全非,无人问津。
这是他既定的结局。
“不!放开我!”
齐越从噩梦里爆发出哀嚎,钳制他的太医一时放松警惕,被暴乱涌出的内劲掀翻倒地,连带着瓶瓶罐罐也骨碌碌遍地皆是。
萧望清进入殿中,一瓶装有银色药粉的瓷瓶正好滚至脚边,他目光微滞,盯着那药心口发凉。
锁黄泉,价值连城的药物。初服七日,频频致幻;连服三月,忘却过往;半年后,精神呆板如同提线木偶,从身到心忠诚主人,会主动要求侍寝,也会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灵血和功力。
半年。
“参见太子殿下!”回过神的众人齐声行礼。
晁贵殷勤上前,目光停留在萧望清捏着的瓷瓶上,伸出手,忧心道:“万幸,这药没洒出多少,否则陛下该训斥奴婢毛手毛脚,对太子妃照顾不周了。”
萧望清指尖一松,瓷瓶稳稳落在晁贵手心,晁贵拿过去交给负责上药的太医。
齐越已经睁开眼睛,床帏方寸之地避无可避,何况脊背疼痛加剧,双腿也疲软无力,他撑着床榻,冷汗止不住淌下面颊和手臂,额前碎发湿漉漉粘着肌肤,眼尾潮红,胸膛起伏不定,时而呼出的气体滚烫灼人,神智偏离轨迹,目光极力聚焦,依然抹不开视线里灰蒙蒙的暗影。
“……滚。”
他中气不足地沙哑低吼,用破碎的目光警惕盯防周围每一只鬼。
晁贵顶着那张好鬼脸,命几个太医合力摁住齐越,见齐越不受控,挣扎得凶,他撸起袖子也上前。
齐越不知从单薄寝衣哪个夹层里拔出薄薄的刀片,乱舞间划破晁贵的侧脸和一位太医的脖子。若非刀尖不稳,不仅晁贵会失去一只左眼,太医也会当场丧命。
“退下。”萧望清大声喝止众人,“送晁公公和赵太医回宫好生医治,切勿出现差池。”
晁贵必须亲眼看着齐越用完那瓶锁黄泉,才算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他‘嘶嘶’痛呼两声,捂住脸看向萧望清:“殿下,齐公子把咱们当成坏人,死活不肯涂药,这于伤势无益啊,拖久了怕是会损害身体。要不您来试试?”
萧望清三两下制住齐越,劈手将人敲晕,接过太医递来的锁黄泉,再随意不过地洒在齐越背上。
晁贵站得近,看得也相当清楚,估摸着药效开始起作用,心头松了口气,留下几个太医监督伺候,自己小心翼翼护着赵太医回宫。
这赵太医可是赵贵妃的兄长,说起这位赵贵妃,出生不高,容貌却生得艳丽无双,育有一位十五皇子,进宫没几年便爬上高位,盛宠不衰,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殿内还剩下些太医和收拾狼藉的宫人,萧望清不会给天子的眼线留下他单独探视齐越的把柄。故而,他不曾将人挥退,坦然立在床头,叫人取来几条锁链,套住齐越的手腕脚腕。
齐越醒来发现自己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拴着,气得当场发作。
萧望清冷眼旁观,料准了齐越会发疯,一句‘不知悔改’说完,沉着脸色将齐越关进地牢。
地牢狱卒全是萧望清的人,主子办事,下属们十分识趣地腾出空间。
萧望清剥去齐越的上衣,拿匕首刮掉齐越背上烂肉。他撒的锁黄泉没那么容易渗入肌理,麻烦的是太医前期撒的那一部分。
虽说刮肉的过程是一场酷刑,但比起承受锁黄泉带来的致命折磨,齐越只能忍耐这阵短暂的凌迟苦楚。
齐越手臂束缚在刑架上,头颅沉重,隐约能感受到萧望清的举动。他憎恨着这个人,包括这人背后的萧氏皇族,他都恨之入骨。
萧望清细细剔除药粉,有少许无能为力,但好在剂量不大,容易清除。他将沾满齐越鲜血的匕首扔进舆盆,清澈的水一下就被染红。
他走到齐越跟前,抬手钳起齐越无力垂下的脸。齐越受了重伤,伤口发炎,又挨了一夜风雪,几经折腾,体温高得吓人。
萧望清用左手大拇指残留的血沫,轻抚齐越干裂失色的嘴唇,瞳孔黑得像渊,连光斑都害怕坠陷。
齐越神志不清地张开嘴,利齿咬住萧望清的虎口,齿缝间尝到的腥甜不断刺激梦魇里无处不在的仇恨,邪恶的毁灭**在十七年虚幻美梦崩塌的阵痛中疯狂滋生,而那寒冷的暴风雪和高高在上的残酷鞭挞又如山峦压顶,镇住内心深处的屈辱和恨欲。
地牢寂静,微风溜进天窗,映入墙面的烛影幽幽摇曳,扰乱了萧望清不为人知的冷面之下备受磨砺仍然不堪重负的薄弱心湖。
虎口硬生生被咬出两道齿痕,萧望清丧失痛觉似的继续钳住齐越下颚,往齐越嘴里塞进一枚药丸。
齐越不吃,萧望清便强迫他咽下。
绑住齐越双腕的绳索拉得并不紧,此前刮肉已经让齐越挣开了许多,这样松松垮垮的禁锢托不住齐越病重的身子骨,他闻着近在咫尺的可恨气息便藏不住戾气,倒下的刹那间也将萧望清带了下去。
单单是咬破虎口还不足以宣泄齐越心底悲愤,他恨透了身下这个人,恨透了萧家的血统,齐越发了狠劲,想掐死萧望清。
“殿下,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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