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鸣撩起衣角匆匆跑来地牢,急促的通禀戛然而止,停歇墙角的索命鬼火正殷切招手,他迅速背过身,两股慌乱地打着颤。
萧望清面不改色点晕齐越,将人放在牢房干净的床面,整理好凌乱的衣裳,将受伤的左手浸泡在凉水里洗濯。
“宫里传召?”
徐鸣不敢抬头,固稳声线镇定回道:“是,乾德宫传来口谕,命殿下即刻进宫。”
萧望清于皇嗣序列中行六,生于永熙六年丰谷季,适逢金乌悬顶,光照千山,乃大吉大瑞之兆。在永熙十六年得天子册封‘应王’,取自‘顺应天命’之意。至永熙二十六年,加封应朝太子,今已四载。
晁贵立在乾德宫外的避风处张望,萧望清由远而近,瞧见台阶下跪了道身影。
“二哥。”
永熙二十五年,前任太师杨文桐勾结户部高阶官员贪污军饷,罪证确凿,天子抄没杨府,赐死杨文桐,罚其亲眷流放为奴。萧昌熠私自将杨氏女藏匿东宫,此举遭到天子厌弃。
天子废黜萧昌熠太子之位,罚萧昌熠禁足于旧王府,同时褫夺爵位,解散奴仆,停发俸禄,收回萧昌熠作为皇子的全部体面和尊贵,唯独留下了他挚爱的杨氏女。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萧昌熠将头压得很低,低到尘埃里,朝萧望清俯首参拜。陈年布衣包裹住嶙峋瘦骨,用来抵御严霜侵袭的披风还是五年前的款式,撑在积雪地面的双手叠满冻疮。
萧望清右手摸向绒面大氅的绳结,晁贵被风呛得咳嗽了两声,萧望清欲解大氅的动作停顿,视线从萧昌熠后脑勺转向乾德宫匾额,徐徐收紧五指,问了晁贵一句:“他是为何?”
晁贵弓着腰,压低声量:“二皇子求见圣上,说是讨些炭火和药材,圣上没召见,他就一直跪着。”
萧昌熠熬了五年,终究还是抛弃了仅剩的自尊,卑躬屈膝跪在乾德宫外忏悔请罪。
一阵蚀骨凉意沿足底经络窜上脊柱,萧望清沉默许久,不再过问只言片语,抬脚迈进前方的天子殿堂。
乾德宫内地龙和炭火烧得正旺,萧望清仍觉身体不够暖,小幅度扯了扯大氅,盼着躯体能够回温。
天子埋首翻阅奏章,侧前方两重屏风后静坐一道婀娜倩影,宠冠六宫的赵贵妃正围炉煮茶。
萧望清垂下眼帘,目不斜视前行数步,跪地行礼。
“儿臣叩见父皇。”
永熙帝朱笔挥动不停,内宦焚了新的龙涎香,赵贵妃轻手轻脚为天子更换热茶,御案堆积如山的奏折随日头高升积雪消融逐渐见了底。
萧望清跪立的姿势维持着最初的端正。
“你二皇兄府中缺炭,身子骨又欠佳,你带晁贵去挑些红罗炭和冬衣送去。”永熙帝开了尊口。
萧望清应是。头顶那道威严的目光并未转移,他始终不曾抬眼直视君父,但他紧绷的注意力没有一刻离开过天子。
“应朝。”
萧望清听到天子突然唤起他的封号,心不由捏紧。
“过两日你赵母妃在宫中设宴,你带齐家那小子去请个安。”
齐越的伤病岂是短短两日就能痊愈的,这一进宫,恐怕又会遭遇刁难。萧望清喉结滚动,婉言回拒的话绕在舌尖。
“……儿臣记下了。”
“朕记得你十六岁那年上云天九阁修行过一段日子,与齐家小子应当相处得很融洽吧?”
萧望清攥住手心的冷汗,视线落定在龙纹地毯上,平淡克制地回话:“儿臣当年深钻武学,终日闭关,未曾与他结交。昨日他扬言不嫁儿臣,幸而这话只在东宫说起,否则儿臣将颜面无存。不瞒父皇,儿臣不喜他的轻狂嚣张,若非祖制,儿臣绝对不会娶他——”
“放肆。”
永熙帝情绪难辨的一声喝斥降下,萧望清自觉认错:“是儿臣失言。”
天子生性多疑,他当年前往云天九阁,暗处监视与保护他的人不计其数,属于天子的眼线尤为密集,他与齐越相遇是意外,意外得没有任何人看见,大概连齐越自已都不知道。天子得到的消息自然也不会精确。且他没有说假话,他确实不愿意娶齐越。
他娶回来的不是如愿以偿,而是两个人的刀剑相向。
“行了,起身吧。你二皇兄等候已久,送他回府。”
萧望清惯会麻痹自己的感知神经,长跪之后行走自如,稳健规矩的步伐堪比尺量。
晁贵吩咐内宦装了满满六车的御寒之物,恭敬有加搀扶起萧昌熠:“二皇子您瞧,这些都是圣上的关怀,圣上他是在乎您的。”
萧昌熠疾行,通红的手扒开箱子,挨个挨个翻找。
没有药材,一点药材都没有。
晁贵赶紧将他拉开,让车夫先行一步,急得翘起了兰花指。
“二皇子您回府再瞧也不迟,外头天冷,您即便不顾及自个儿的身子骨,也得顾及顾及太子殿下啊,他也正等着您呢。”
萧昌熠落寞哀伤地回望乾德宫大门,被推上马车后跪在车厢里。萧望清视线一顿,放下门帘,淡漠道:“二哥请起。”
“阿姮怀了我的孩子。”
萧昌熠目光下垂,怔愣失神地呢喃,“我与阿姮自幼相识,她是我认定的太子妃,她受父牵连,吃了很多苦,是我没能护住她。她在牢里伤了身子骨,大夫说不能受孕,我便不让她怀,可是阿姮还是有了。是我的错,我那日喝了好些酒,我心情不痛快,我想念以前的富贵和自在,我…我居然会恨阿姮,我还失手打了她,我……她现在病得好严重,寻常药材根本治不好她。我以为父皇至少会顾念一点情份,能救阿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才会来求他。”
“太子殿下。”
萧昌熠仰头,凄婉悲痛的眼底涌现泪光,他一张嘴,喉咙便如石器剐蹭般钝痛。阴云骤雨笼罩着他的天地,他因自己的错误而悔愧难当,开始寄希望于那点可悲的父子兄弟情。为此,不惜亲手执斧,一寸一寸敲碎落魄后苦苦支撑的骨气。
“我求您……望清…我求求您,您帮帮我,您帮帮二哥啊,二哥真得、再也不喝酒了……”
萧望清偏过目光,清冷面庞未曾流露半分动容。
“父皇要她死,我若擅自违抗皇命救她,待父皇治我罪时,谁又能救我,二哥您吗?”
萧昌熠脸色煞白,飘渺的希望转瞬落空,他瘫软跌坐,闭上眼,一滴泪珠滚落,再开口,嗓音干涩暗哑。
“是我唐突,您莫怪。”
“二哥今日不该进宫的。”
萧望清隔着车窗,凝望万物枯萎的萧瑟冬景,沉缓凝肃的声音像是从高远的云端飘下,蒙了一层不似人间的疏冷距离,深含洞察君心的冷血薄情和透彻犀利。
“你五年来从未进过宫,今日破例,在父皇眼里就是悔不当初。你求父皇慈悲赠药,父皇却赏你绫罗锦衣,弦外之意是允你尘封过往罪错,再享荣华。自你踏出府宅,你痴痴守护的所有,都将抹杀。”
“不——你骗我!你在骗我!”
马车抵临,萧昌熠跌跌撞撞冲进庭院。一抬眼,白帆浮动,与干瘪的枯藤相依呜咽,妻子种下的红梅褪色凋零,他在灰蒙蒙的雨线中遍寻。
棺木停放正屋,瘦弱憔悴的妻子再也无法睁开盈盈水眸。
萧昌熠双手颤抖,摸向妻子勒得淤青的颈侧,还有腹部触目惊心的血。
天子在他进宫时,命人处死了他的妻子和已经五个月大的孩子。
“啊——!”萧昌熠仰天悲啸,“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萧望清立在大门前,父皇就是要他亲眼看着这一幕,父皇在敲打他,如果他背离君心,违抗圣意,那萧昌熠今日的下场就是他来日即将遭受的惩处,也许会更惨。
回到东宫,萧望清连地牢都不敢再随意踏入。他身心疲惫地歇在书房,为一事烦忧。
齐越在地牢高热反复,虽有徐鸣妥帖照顾,但齐越外伤太重,风邪入体,病况凶险。他不信任宫里的太医,先前喂给齐越的药是用来修复内伤的,只有一枚,但愿齐越能撑住。
赏梅宴当日,东升暖阳。
齐越被放出地牢,病容寡淡,眼神沉敛,见到萧望清时也冷冷静静的,没有剧烈的抵触反应,萧望清让他沐浴更衣,他便一声不吭随宫人去往内殿。
皇族与云天九阁尚未公开决裂,二者结合仍然是大邺无坚不摧的定海神针。背地里的阴私龌龊唯有萧氏皇族内部寥寥几个知情人。在不明真相的朝臣和百姓看来,这场联姻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萧望清一面要演他与齐越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让天子安心;一面又要演他与齐越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让百姓定心,同时又能镇住皇子们妄图窥伺储位的勃勃野心。
齐越今日相当沉默,萧望清没有与齐越分车而坐,徐鸣驾着马,齐越全程盯着窗外,当恢弘宫墙映入眼底,齐越动了动唇瓣,轻声讽刺:“真丑。”
下车时,萧望清先落地,彼时周围聚满达官显贵,他转身朝齐越伸手,齐越掀开车帘停顿,眼神嘲弄地看着他,无声交流中似乎在询问。
——萧望清,你不累吗?
萧望清不给回应,握住齐越的手将人带下马车,察觉到齐越的反抗,他侧身附耳:“鞭伤没好全吧?功力也只剩一成。陛下忌讳我们私下亲近,又忌讳我们在外人面前过分生疏。倘若露出端倪,你还会受罚,你躲不开的。确定要松手吗?”
齐越嘴角勾起冷笑,决然甩开萧望清的手。
“那就弄死我。”
“我以为你转性了。”
萧望清强硬拉拽,凭齐越如今的身体状态根本奈何不得,他将狠话压在心里。
——萧望清,你最好别给我机会报复你。
席间笙歌鼎沸,高门贵女欢聚一堂,皇子王孙围桌对弈,穿梭于人群的青衣宫人手捧珍馐美馔,摇曳生姿,轻盈来去。
萧望清端起一杯温热的酒,送到鼻尖轻嗅,眼里掠过寒芒,他用余光触及身旁冷着脸的人,晃了晃酒杯,下一瞬,将这杯毒酒一饮而尽。
“贵妃娘娘到——”
赵贵妃众星捧月而来,满头珠翠,华贵雍容,牵着十五皇子,众人正要参拜,十五皇子甩开小短腿冲萧望清飞奔而去。
“六哥哥!”
赵贵妃眼里的紧张和担忧一闪而逝,萧望清蹲下身,将张开双臂跑来的小萝卜头抱起。
他待人接物多是温文尔雅,和颜悦色。不笑时清贵端方,与浊世谪仙风华无二;笑时优雅如落地明月,风姿独绝,诱人神往。
短短片刻功夫,萧望清身旁坐着的齐越就已经接收了数十道不同程度的审视与打量。
“想必这位就是齐公子了。”
赵贵妃身后一位贵妇人好奇问候,齐越瞬间成了众矢之的。永熙帝要求萧望清带他来向赵贵妃请安,多半与他划伤的赵太医脱不开关系。皇帝想挫他锐气,想打压他,逼他认清自己的处境,要他跪到赵贵妃跟前请罪,也给了宠妃一个替兄长出气的机会。
“六哥哥!您怎么了?”
萧望清痛苦拧眉,将十五皇子放下后腿脚发软地往旁边跌倒,伴着此起彼伏的惊呼,跌入齐越怀里。
“…………”
齐越双臂紧绷,抵触浓烈,想不顾场合将人扔出去。
萧望清左手捂住痉挛绞痛的腹部,右手抓紧齐越的袖袍,溢血的唇瓣轻微翕动,发出只有齐越才能听见的声音。
“陪我演,否则……打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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