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齐越眼光冰冷阴翳。
晁贵奉皇命暗中注意御花园的动向,听闻太子中毒,吓得赶紧露出面来,指挥内宦上报天子。
徐鸣正犹豫着要不要从齐越怀里接过主子,却见齐越长腿微曲,拦腰抱起萧望清。
分明是很亲密的举动,齐越硬生生抱出了要杀人分尸的派头,面目寒冽,生人勿近,一丝担忧紧张的情绪也无。
晁贵是见过齐越挨罚的,他毫不怀疑,倘若四下无人,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齐公子势必会扔下太子,指不定还要补上几脚泄愤,他可得盯紧了。
乾德宫传出口谕,要将萧望清安置在偏殿救治,太医院张院正同几位院判及时恭候。齐越放下萧望清后并未离开,而是守在一旁,双手环抱,倚靠屏风,面色沉郁,不言不语注视太医忙碌。
“太子如何?”
永熙帝浑厚威严的声音响在身后,齐越和几个太医同时回头,永熙帝制止了几人行礼,绕过屏风探望昏迷不醒的萧望清。
张院正拱手垂目:“回陛下,此毒名‘夜半芳华’,掺入酒中无色无味,可使毒性发挥到极致,症状多表现为腹痛不止、连续高热,若今夜子时未解,恐会肝肠寸断而……但陛下放心,此毒易解,只需……”
张院正微妙的视线飘向齐越,在齐越冷眼扫射他时连忙低下头。
“此毒类属情毒,故而称作‘夜半芳华’。”
永熙帝听懂了,齐越自然也听懂了,脸上青白交加,只字未语。
“朕记得上回见你,你才十岁,转眼都长这样大了。”
怪不得江湖残经里都在强调,天底下最出类拔萃的戏子是宫阙深处的皇家。
齐越长睫遮住凉薄嘲弄,撩衣跪地,收束棱角锋芒,和声道:“臣齐越,参见陛下。”
“平身。”
永熙帝对他的态度格外和蔼,“来到京师,便如同回到云天九阁,都是你的家,日后莫要拘束。”
“臣不敢。”
永熙帝眉眼流露出长辈的关怀。
“朕听闻,前几日太子欺负了你,你可怨他?”
齐越顿了顿,睫毛掀动几下,嗓音愈淡:“臣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殿下手把手教导臣,臣感激涕淋,哪会怨他。”
“撒谎。”
永熙帝破天荒笑了,精明锐利的眼中也酝着浅浅笑痕。
“太子出手失了分寸,朕那日传他进宫罚跪了好些时辰,下回他若再欺负你,你切莫忍让,有朕给你做主。”
“多谢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齐越眼角弯动,他长了一双魅惑人的丹凤眼,平日总是聚敛着冰雪寒气,不爱笑,殊不知此刻一笑,晃得天子忆起了某段久远的遗憾,那遗憾怅然退场,天子错开目光,凝着床榻,笑容消散,多了几分威慑。
“你既不怨太子,为何不救他,可是暗自怀恨?”
齐越嘴角弧度变了意味,细看仍然是恭敬顺从的模样,他走到放置杯碟的桌边,转动匕首,刀锋下刺,腕脉滴血。
永熙帝漆黑冷漠的眼睛盯住他背影。
“父亲说,臣的血能解百毒,只要能救太子,臣义不容辞,愿为陛下分忧。”
“为朕分忧?”
齐越坦荡而不谄媚:“太子无恙,可宽陛下爱子之心,臣自然是为陛下分忧。”
永熙帝笑骂:“你倒是会花言巧语逗朕高兴。同你那位沉默寡言的父亲没一点像,反倒更像你母亲。”
齐越生母早逝,对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糊,听永熙帝提起,他留了心眼,却没主动追问。
源源不断的血自体内抽离,齐越望着接满的青碗,永熙帝没有表态,直到第二只碗满溢,永熙帝方出声:“张院正。”
齐越双手撑桌,额头冒出的汗液沿侧颊流下,他握不住掌心余温,冰冰凉凉的身体如坠寒潭。
他没有忘记上回昏迷中太医撒在他背上的古怪伤药,为了避开太医诊治,齐越死咬舌尖,换得脑海清醒。
两个时辰过后,得知太子脱离危险,永熙帝判了赵贵妃疏忽职守、以致太子险些丧命的过错,将赵贵妃降为赵婕妤。
萧望清醒来得知结果乃意料之中,他并无反应,喝着药,叫来宫人询问齐越去向,谁知进来的人是永熙帝。
永熙帝屏退左右,兴师问罪:“为何要故意中毒?”
萧望清手里汤匙落入碗中,溅出几滴药汁,他擦干手,瞳光寂寂,不答反问:“敢问父皇,下毒真凶是谁?”
永熙帝缄默不语,萧望清从天子那双幽邃的眸中,捕捉到针对自己的怀疑,他眨了眨眼,胸口像是堵了块大石,窒息、闷痛,又涌出悲凉和失望:“父皇以为,毒是儿臣自己下的?”
“是与否,朕都不打算再追究,你这几日多加修养。”
萧望清觉得自己真是病了,往日小心谨慎唯恐出错,此番不知向谁借了胆,敢逼问天子。
“父皇轻拿轻放,怀疑是儿臣居心不良,无非是因为背后之人与凤央宫那位——”
“萧望清!”
永熙帝沉声喝斥,将萧望清没能道出的禁忌强行赌了回去。
“你明知那杯酒有毒,仍然不计后果地服用,朕没审你,你竟敢在此冒犯皇后!你这个太子,是不想做了吗?”
萧望清垂眸轻哂。
“自她进宫,儿臣无意间喝过的毒不计其数,多少次生死徘徊,父皇处理的结果无非是找个人顶罪,或者如今日这般轻拿轻放。”他声量转低,缓慢而落寞地道,“是儿臣愚钝,妄想父皇会因此而降罪于她。”
永熙帝元后薨逝,半年不到便迎娶继后,从此凤央宫易主。继后性情冷淡,从不魅上邀宠,虽坐镇中宫,却免了后妃参拜,看谁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唯独厌恶萧望清,时常苛待。永熙帝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至极。
忆起了年少时遭遇的不公和委屈,萧望清眼角罕见坠下晶莹,他似乎也厌倦了天子的区别对待,破罐子破摔。
“父皇想废掉儿臣,儿臣听命便是。”
永熙帝眼神晦暗不明,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不曾开口,萧望清碗里的汤药已经凉透,永熙帝迈开步伐,高大伟岸的阴影盖住萧望清床帏的光,萧望清捏着汤匙动也不动。
永熙帝从他手里夺过药碗。
“既已无法入口,便叫人换一碗来。”
晁贵时刻警醒着殿内动向,听到天子吩咐,飞速端来温热的药。
永熙帝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给头脑空白四肢僵硬的萧望清。
“长大了,任性的事以后莫要再碰。”
啪嗒。
眼泪落进汤药里。
永熙帝微愣,放下碗,抬眼认真看向情绪失控的太子,静了静,起身关切了两句便走了。
萧望清目送天子的背影,神色冷淡地擦掉费劲巴拉挤出的眼泪。
母后去世他都没哭,这点刻意营造的温情又算得了什么。
与天子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甚至牵扯出继后,不过是将他自伤的举动演绎成考验父爱的幼稚心计,他明知有毒,明知真凶是继后,仍然要喝,不惜赌上性命,就为了验证父亲在他和继母之间更偏爱谁,破碎隐忍地展现自己的委屈,向心底父爱没有完全泯灭的天子表达自己只是个极度渴望偏爱的孩子。
然他的目的仅仅是让齐越逃过赏梅宴上的刁难。
萧望清理了理单薄的寝衣,掀开被褥下床,翻出整齐叠放的外袍和氅衣,穿戴整齐去乾德宫正殿。
过度任性和叛逆不乖的孩子容易与君父离心,等同于失去权力。发了一通脾气,闹过了,哭过了,是时候该向君父低头认个错。
“太子殿下您怎的来这儿了?”晁贵刚从殿里出来,瞧见萧望清等候在外,他急急上前搀扶。
“父皇可在?”
晁贵支支吾吾,面露为难:“陛下方才特意叮嘱过不见人。”
萧望清拂开晁贵的手,屈膝端跪。
“殿下您这……”
晁贵怕萧望清伤了身子骨,提心吊胆往回走。永熙帝立在一幅宏伟的山河刺绣前,看不出心情,晁贵不敢靠得太近,到了帘幕前便止步。
“陛下,太子殿下跪在殿外求见。”
永熙帝头也不回,背对着晁贵吩咐:“转告太子,下不为例,送他回东宫调养。将齐越也送回去。”
“是。”
上了马车,萧望清才知齐越失血过多还被天子请去喝茶寒暄。
寒暄地选在御花园的凉亭,从云天九阁创建以来的辉煌事迹讲到萧齐两家的深厚渊源,从泰武帝决定联姻讲到萧齐两家关系日益亲厚,从大邺四帅八将十五营讲到云天九阁一尊三令六使十八卫,字字挖坑,步步杀机。
齐越为了应付天子盘问,只能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心,恰当示弱,偶尔咳点血,天子还没打算一下就耗死他,见茶水凉了,终施恩放过。
齐越比萧望清早一步坐上马车,等萧望清露面,齐越顶着张要死不死的丧鬼脸,方圆十里阴风阵阵。
徐鸣冻得直打哆嗦,二话不说封上门帘,打马回府。
“你们萧氏皇族龙兴之地出自阴阳交界,是吗?”
萧望清直面地狱阴风,岿然不动。
“萧氏太祖生于七月半,起义前是位衙门大夫。萧家祖宅地处奈川,今时那地儿改了名,称作枫都,枫叶的枫。”
齐越冷笑:“何必强调,它就是酆都,不是也是。”
萧望清沉吟:“齐家先祖与萧氏太祖共事于同一处衙门,是个仵作,齐家祖宅与萧家祖宅隔街相望。”
齐越脸色越来越难看。
萧望清微笑:“我们都一样。”
齐越闭上眼。
萧望清背靠车壁,裹紧大氅,平和道:“你同父皇在我床前讲的话我都听见了。那点毒还不至于让我完全失去意识。忍辱负重你学得挺快,是根好苗子。”
唰——!
车厢寒光乍现。
齐越拔出匕首,萧望清见招拆招。他没用内力,怕激起齐越更深的怨念。齐越左手臂划痕裂开,萧望清触及纱布红斑,动作慢了半拍,被齐越锁住喉脖。
“别跟我提那个词!”
忍、辱、负、重。
萧望清:“行。”
两人刚回到东宫,张院正不久便上门,携来永熙帝的口谕,为齐越调理身体。
萧望清眼神倏然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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