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曲水村寂静无比。
方叔和田小君一回到村子后就将自己锁进了屋里,谁也不见。好心的方阿姨担心他们两人的状况,拿着熬好的小麦粥和两块肉饼去敲他们两人的房门。经过方叔的房门时,方阿姨不敢多语,在房门外等了好一会都没听到里面有应答声,只好匆匆离开不作打扰。
过后,她又捧着食物来到田小君房门,只是这次,她再三犹豫之下,还是说出了不敢在方叔跟前说的话:
“小君,事已至此,不管你有多大的悲伤和委屈,我也是能理解的。说实话,像你这样命苦的姑娘,这些年我也见不少,大家都是女人,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但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苦着是这样过,累着也是这样过。青山走了,我们都会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的,吃的我给你放门口了,你多少吃点吧!”
此时的田小君坐在床边,背对着木门,静静地听着这番话,她面朝着外面的窗户,抬头看向高挂的月光,天地之间仿佛安静地只剩下她和月亮。她的桌前,放着两支长枪,其中一支稍短一些,手柄绑着红带的是她的,而另一支稍微长些,枪身上刻了一个“山”字的是方青山的。
而枪的旁边,有一个已经发黄的布囊,那只布囊上还绣着稻穗的花纹,她看着那个布囊出了神。不知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听,只想化身一只蝴蝶,静静地停在布囊的稻穗上。
又过了许久,稻穗没能等到一只停靠的蝴蝶。田小君的房门终于被打开,放在地板上的食物被小心端起,放置在木床上。房间的主人首先喝了口粥,然后大口大口地吃着平时一年才能吃一次的肉饼,当可口的肉饼塞满她的嘴里,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真是可惜,这么好吃的肉饼,青山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在这个晚上,她脑子里回想的全是多年前方青山在如意庙和她说过的话:
“小君,你不能问天空为什么只给风雨而不给晴阳,你也不能问大海为什么只掀狂浪而不趋于平静,也正如你不能问这片土地为何多灾多难,不得安宁。既然灾难已生,战争已起,就不必质问命运的不公与残忍。有时候,人之所以能在艰巨的环境下坚持下来,其实无非就是咬死嘴里那口不服输的气,成功与否就在于心中有无让他放不下的人或事。和不公血拼到底,在压迫中反抗,在绝境中重生,在平和的日子里是如此,在战争的年代更是如此!不然你问问小红,如果她能够选择,到底是宁愿拄着拐杖活在别人的保护下,还是像你一样能有机会用枪与敌人拼死到底?既然你可以选择,又有反击的能力,为何不抗争到底,不管结局如何,也至少能在临别前不留下任何遗恨。这个道理是我爹教给我的,而现在,我也希望自己能教给你。”
田小君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方青山的这段话,直到吃完了所有食物,她都没有流下一滴泪。
在其他村民的提议下,方青山的葬礼选在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的坟前,田小君摆好了他最爱的长枪,稻花干以及苹果。
前来吊唁的人讲了很多安慰话,但田小君都没听进去,唯一让她留有印象的,还是村长的那句:“方青山是曲水村最强壮能干的小伙子,他的离去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但我相信,作为全村人的骄傲,作为方家的栋梁,作为后辈的表率,他的灵魂此时已得到了安歇,我们会永远记住:曾经有这样一个善良勇敢的小伙子,为救他人性命,死于敌人之手。”
风呼呼地吹了四十分钟过后,人已退场了大半,矮小的山坡上只剩下几位主人家。方英红父母要准备下午训练的装备,只能先离开一步;幺儿本想在方青山墓前多留一会,但没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家里人嫌他在山坡上碍事,硬是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叫走;而方英红和李荣,则是陪在田小君和方叔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了,也是在这场葬礼上出力最多的人。
临走前,李荣还特意拉着田小君走到一边,苦口婆心开导她:“小君,你现在的心情我明白。我跟山哥这么多年兄弟,他心里只会放不下两个人,一个是方叔,一个就是你。以后你有什么困难,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
田小君沉默着点头,还是没开口说话。可以说,她从方青山离世到现在,就没说过超过十句话。今天来安慰她的人数不胜数,但她除了点头谢意外,基本上不爱讲话。
看着她像一朵凋谢的花,李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低头苦恼道:“那行,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记得,有事记得开口,别和我客气,大家这么多年朋友,我也一直拿你当我嫂子看的。至于以后的日子吧,等我们打完仗了,你还年轻漂亮,一定能找个好人过好下半辈子的,别太难过了。”
听到这话,田小君背过了脸,没有答话。但末了,她还是轻轻回了一句:“谢谢你李荣,谢谢。”
又过了十多分钟,山坡上从原本的十多人,变得只剩下五人,最后只剩下两人还站在木碑前,看着上面写着“方青山之墓”五个黑字。
方叔看田小君久久不肯离去,忍不住说道:“小君,日头还晒着,回去吧,别一会晒坏了。”
“方叔,我还想再陪他一会。”田小君跪在木碑前,看着方叔写下的五个黑字,淡淡说道。
眼见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方叔也跟着她在一旁蹲了下来,他看着她倔强的脸,仿佛看到青山小时候的样子,无奈说道:“哎,你啊,你和青山都是一个性子,都这么倔强,死脑筋。”
耳边逐渐传来不远处的训练声,方叔知道村里人已经开始锻炼身子,为下次战斗作准备,确实,敌人永远不会因为你的悲伤或懦弱而手软,就此停止攻击。方叔看了满头冒着汗珠的小君一眼,说:“小君,你再在这留十分钟,就回村里去吧,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你看我,当我没了青山他娘以后,我觉得我天都塌了;后来没了我大儿子后,我觉得地也裂了;现在,连青山也离我而去······”
接连失去至亲的惨痛对方叔打击很大,方青山离世那一晚,田小君就留意到他一夜白了头,说话时的中气也没以前那样足。
“但是小君,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你要是过得不好,青山他肯定不会开心,也会怨我没照顾好你。”
田小君听后,把头垂地更低了一些,闭上眼默不作答。
方叔见劝说无果,也不再勉强,看着方青山的墓碑叹了很重很重地一口气,随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咬着牙硬着头皮,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山坡。
等田小君再睁开眼时,一行清泪已流淌在她的脸颊上,而她身边,除了面前人的墓碑还陪着她外,再无别人。眼见周围再无旁人,她跪着往前挪了几步,让自己离木碑更近一些,随后她放心地将那块有些单薄的木牌子抱在怀里,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木碑上。接受年轻高大的方青山永远长眠并不是易事,她只能慢慢消化,再也拥抱不了你,只能拥抱你的木碑,她想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风气会变成这样,死的人多了,死人便不是什么大事,在世的人连为死人多哭几场也成了一件矫情的事。但现在,旁人都离开了,整个世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流泪,不用忌讳着别人的目光,也不用听那些叫她“小寡妇”的闲言碎语。
山下村民的吆喝声和跑步声越来越大,田小君也不记得自己坐在沙地上多久,直到她双腿麻木站也站不直,她终于抹干净脸上的泪,对木碑小声说了一句:“青山,我走了。”
春去秋来,燕去雁来,在不知不觉间,在声声炮弹响中,曲水村和过去的七年一样,日日坚持着每一天,只为等来最后一个解气的结果。终于,他们熬到了第八年。
这天,田小君和往常一样,自己一个人在麦田里将已经割好的麦子捆绑好,放在单车后座上。突然间,她听到幺儿的喊声,和小时候尖锐的叫声不同,现在的幺儿已经差不多二十岁了,声线低沉了不少。只见他一边举着枪一边向小君跑来,嘴上还喊着:“小君姐姐,快看我,快看我!”
眼见他有点着急忙慌的,田小君一开始以为鬼子又来了,连忙扔掉手上的镰刀,三两步就跑到单车旁掏枪。直到他走近了,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敌人入侵,他说道:“小君姐姐,先别干活了,我带你看好东西!”
幺儿将她带到村子后面练枪的荒地上,荒地上还是插着十个木桩,只不过木桩上的枪靶已数不清换了多少轮了。“来,小君姐,你站着别动,好好看着。”幺儿故作神秘地指了一块地给田小君,然后托着枪往靶上一指。
砰砰砰!
田小君看着枪靶,看他开出了干脆利落的三下,枪枪正中红心,一时间呆在原地,竟不知作何反应。这不是,这不是方青山的枪法吗?
幺儿见田小君诧异的神情,也兴奋不已,在原地高跳了几下,嘻嘻笑道:“小君姐姐,你看到了吧,这是山哥的绝招,我现在终于学会了!我没有辜负他的教导!”
田小君呆呆看着枪靶上那三个**辣的窟窿,不知如何反应,再看那三个冒热烟的枪口,只觉得仿若隔世。她看向蹦蹦跳跳的幺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太棒了幺儿!你做到了!”
激动的幺儿随即放下枪,立即冲向田小君将她抱了一圈,才将她放下来,说:“以前山哥教我的时候就说过,总有一天我的枪法一定会比他更好的,只要我接着勤快练习,我就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是,他要是知道,一定会很为你高兴的。”小君笑吟吟的回道,“你现在可是我们村枪法最好的男孩了。”说到这,田小君特意撇开了头,虽然话语间笑意仍浓,但眉眼间的苦楚像浓墨一样无法晕开。
“反正以后啊,曲水村有你还有我,不管敌人再怎么来也是打不动了,要落荒而逃咯!”
幺儿话音刚落,两人身后就传来方英红的喊声:“小君,幺儿,快过来祠堂里,有大事,大喜事!我们胜利啦,我们胜利啦!我们把敌人打跑啦!”
这句话如同十万串炮仗绑在一起在两人心中奔腾燃烧,田小君和幺儿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欣喜若狂地大叫:“真的吗,我们真的打赢了吗!”
“真的真的,传来的电报说我们就是打胜仗了,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这回!”方英红也笑得异常灿烂,这次她终于能在山头上畅快地大喊而不怕被敌人所追踪和发现。
幺儿兴奋得如同第一天看见草原的小马驹,连地上的枪都忘记了捡,就蹦蹦跳跳地往祠堂的方向跑去,而田小君则跟在他身后,抱着他死沉的枪妄图跟上他的步伐。与幺儿不同,田小君要前往的地方并不是祠堂,而是“天涯”,这个她在过去七年的时间都长时间驻守的地方,这个她和方青山一同约定今生的纪念地。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田小君站在高高的山顶,望着面前初升的朝阳,露出淡淡的微笑,吟着这首小时候读过的诗。以前她不懂这首诗的含义,只是随口念念,现在读来,只觉得遗憾像是一根刺进骨头里的铁针,拔又拔不走,身体又消化不了,日复一日,只能任由自己与其共存余生。
父亲,母亲,弟弟,小雪,沈叔叔,沈姨,安儿······
不知怎么的,田小君像是看见他们站在自己身后,和自己一同沐浴在胜利的阳光之下。
“青山呢,方青山在哪?”田小君着急地自言自语。
“小君,我在这呢。”
她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他站在自己身旁,还是展露出温柔又包容的笑意,紧紧牵着自己的右手,与自己并肩看着太阳。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叫你一声名字,你就会回应我。”
明明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但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是落下一滴泪。
因为胜利的代价,过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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