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红色，浓烈程度与满朝上下最备受瞩目的大红人有的一拼。谁也没料到，读书时是楷模、做官时是楷模，无论何种身份，总是拘于世俗正人君子模板的周沉，人生中出格一次，就扔下了个深水炸弹。
“不慕功名利禄，只求真心白首。”
用足以留史的功绩与辛辛苦苦担任的官位，去换一个王妃之位，听起来就是一个天方夜谭。
当百官觉得太师肯定会出面制止孙子的荒谬，太师却老神在在，不动如山；当百官又将微妙目光移向上首天子，天子一反常态，面色难看，却没有反对。
有人深深遗憾，周沉前途光明，青云直上触手可及，去做王妃未免太过浪费人才，不禁猜测起此事是否为周沉本人的意愿......感叹劝慰的话语未出口，周沉锣鼓喧天、掏空了三家染坊的布料，大张旗鼓准备起婚仪，来人只好吞下不忿，改为尴尬祝贺。
事情进展顺利得超乎想象，单天籁试探单九鼎时，他哥竟然真的答应下来，让他松口气之余，还有点没看成热闹的失落......
不知道二哥到底做了什么，就连母后和外祖父，对他们清清白白的一对表兄弟忽然说要成亲，都没有表露出什么意外和抗拒。难道是二哥悄悄和他们透过底，大家默不作声来配合一台皇室与外戚互相妥协的戏码？
单天籁不明觉厉，像是过家家的小孩子沉浸在兴奋中。
纳才、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成亲当晚，热闹非凡，因为是两个男子的婚仪，没有人盖盖头，为夫一方的单天籁等在堂中，眼睛触及到周沉缓步进来时陡然睁大，丰神俊朗的新郎脱下平时常穿的青色，披上喜庆耀眼的红色，不减如玉风姿，增添几分昭昭光华。
周沉嘴角噙着的温和笑容在见到另一位新郎立时加深三分，几乎带上不符合外表的傻气，他忍不住加快步伐，克制地握了一下他的新郎的手，低低道，“很好看。”
单天籁没转过弯来，臊他，“二哥自卖自夸，忒厚脸皮了。”
“我说你呢。”周沉声音里淡淡宠溺，目光专注看着青年恍然之后，也不尴尬，反而臭美地肯定了这句话。拜堂时他的余光也牢牢固定在对方脸上，从始至终没有移开过视线。
看青年兴高采烈宴宾客、饮祝酒，喝得脸颊微红，仿佛真的是一位因为娶到两情相悦的妻子而高兴得来者不拒的新郎。
周沉端庄地站在他身侧，时不时出面挡酒，酒液醇香醉人，他心如明镜，单天籁只是享受参与了‘游戏’的刺激感。
可又怎么样？即使对方没有当真，他们红衣赤身拜了高堂、跪了天地，这做不得假。夫妻名义有了，夫妻之情也会有的。
陪伴单天籁的胜利者只会有一个，而他已然遥遥领先。
细水长流，念及某个出京的将军，眼底最深处晦暗一扫而空，他油然生出志得意满的笃信，来日方长、来日——最长。
婚房温暖芬芳，心有不甘的天子哪怕被反将一军，为了讨个好兆头，还是捏着鼻子让人用意味美满的花椒树的花朵粉末，和泥涂满弟弟婚房的墙壁。喧闹火热的宴会尽数拦在主院之外，两位新人并肩走进婚房，单天籁新鲜张望着喜庆隆重的摆设，掀开床铺一角，吹了个口哨，“居然真的会铺桂圆红枣。”
周沉目光沉沉盯着他没心没肺的笑脸，将门阖上，室内便剩下二人独处。良辰美景，对方毫不设防，又有醉意......胸腔里压抑不下的冲动迎风燃烧着一股熊熊烈火。
单天籁拿起桌上酒壶，合卺酒么，周沉心里更热。
倒上酒，青年笑嘻嘻对他示意，刚要碰杯，单天籁的手却一停，“二哥，有些事还是先说明白的好。”
周沉一愣。
“既然是假成婚，总要有个期限吧，你觉得三个月如何？”
捏着酒杯的手指暗暗用力，周沉不明白一向得过且过的青年偏偏此时脑子灵光起来，他原本想至少糊弄两三年。可今晚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不想说这些不开心的话，三个月也足以产生无数种拖延理由，于是模糊‘嗯’了一声。
杯子一碰，青年轻快地将交杯酒当释盟酒一口饮尽。
周沉被喜悦冲昏的头脑总算吹过一阵凉风，意识到他仍需蛰伏，蚕食鲸吞般侵蚀青年的心。
就寝时分，他板板正正躺着，分走一半喜床。
单天籁反而因他守礼行为而松懈地主动凑过来，兴致大发，又是耍杂技般踢被子，又是抱着枕头蛄蛹来蛄蛹去，甚至把周沉当做床的一部分，径直滚来滚去。等到他精疲力尽，呼呼大睡，男人给他掖好被子。
被子下，青年半条腿还压在他身上。顺着接触部位，周沉能感受到他有规律的呼吸起伏。闭上眼睛，嘴角无奈又好笑——新婚之夜过成这样，天底下只有他们了吧。
可枕边有人，实在温暖。他虚虚环抱着人，如同一对耳鬓厮磨、力竭沉睡的恩爱夫妇。
半夜乌啼，周沉蓦地惊醒，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果真有人来敲门——“殿下，出事了！”
单天籁迷迷糊糊醒来，顺手抓个外袍披在肩头，开门一看，是小安子。
小安子瞄到外袍是房中另外一人的，不禁打起退堂鼓，可亲王已经问怎么了。他硬着头皮不忍道。
“侍卫来报，石将军剿匪......身受重伤、生死一线。”
单天籁脸唰地一下子就白了，小安子见他紧紧抓着肩头衣服、几不可见在浑身颤抖，仿佛冷得厉害，连忙补了一句，“军中大夫立刻着手治疗了，兴许快脱离危险，但是余副将说情况十分不好，需要告知殿下......”他六神无主，“殿下是要奴才派御医过去吗？”
“不。”单天籁死死拧眉，“术业有专攻，御医不一定有军医擅长治疗战场伤”他嘴唇也在发抖，“但是、但是，你还是拿我的手牌去请一位御医速速前往宛州。”
小安子马上要去。
“等等，备马，我要去宛州。”单天籁惨白着脸，唯独眼睛亮如星子，一字一句道，“不用马车，找个弓马娴熟的侍卫带路，挂水囊和干饼就行。”
小安子大惊，单天籁不容置疑轻声喝道，“快去！”
他转身回屋，穿衣束发。周沉赤脚下地走到他身边，努力维持着贤良贴心的完美形象，轻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非得出去吗？”
“吵醒你了？”单天籁眼里含着歉意，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仍没停下，“我马上搞定，你回去睡吧。”
“你都要走了我还睡什么！”他忍不住提高嗓音，意识到自己过激了，立马压低嗓子恢复成平常样子，迂回想让他改变主意，“磨刀不误砍柴工，让人收拾万全，明早再走吧。你不会医，即使到了又有什么用？不如等到明早，你还可以进宫带上百年的人参灵芝，说不定正可以给石将军救命补身。”
单天籁只是摇头，他穿戴整齐，小安子小跑回来，准备好出发了。
周沉大步追到门口，一只手用力地扣住木质门框，指尖充血几乎要掐进去。两侧长长黑发随着他微佝偻的动作散在胸前微微晃荡，他抬脸瞪视，月光下冲破温文尔雅皮囊的是极其不甘的阴狠凶厉，快要扭曲了原本俊美的脸部。
“天籁......”今晚是他们人生仅有一次的新婚之夜！为什么非得在今晚，非得是今晚......
他恶狠狠从齿间咀嚼出他的名字，又在单天籁被叫住回头霎时变了脸，脸部肌肉抽搐地勉强作出担忧的模样，“......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青年想了想，“没事的话很快就回来。二哥，外面凉，快回去睡吧。”他火急火燎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处，男人脸上逐渐化为面无表情，阴沉沉木头似的伫立在门口。
半晌。
寂静主院里突兀响起一个男人声音，嘶嘶丝滑如蛇吐信，乌月人鬼魅般趴在墙头幽幽，“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原来也不算什么。”
周沉目光像在看一个死人。
乌月人丝毫不惧，反而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周沉——你装得太好了，即便得到殿下信任哄骗他和你成亲，可同样地，殿下有多相信你，心底就有多坦坦荡荡。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周沉腾地被戳到痛处，反唇讥道，“你有空在这里冷嘲热讽，却只能藏头露尾地活着，连我都替你感到悲哀——你忘了吗，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的理由？”
乌月人脸色顿时一冷，继而想到什么，硬是放柔了语气，“我忘没忘不劳您关心。周君才干出众，家世显贵，什么淑女才子配不上，何必自讨苦吃，折磨自己。不如等些日子，趁殿下没有上心，清清白白，好聚好散，你仍旧是殿下心里崇高的君子二哥，不好么。”
他善于蛊惑人心，一番话说得仿佛是天底下最为周沉着想的好人。
只是周沉掀眼，沉默片刻眯起眸子。
“......”
“此话同样适用于你。君劝我，不如问问自己，在殿下心里的分量，石信升和我，哪怕费清和，拎出来你比得过谁？早日放手，不好么。”
两人瞪了彼此一会儿，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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