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计时后再睁眼。”
从混乱中醒来是种什么体验。
突然有什么东西,破茧一般打破了亘久的宁静。像一块冰在水里融化、像海潮推着碎冰一波一波的起伏。
一开始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眼前还是暗中熟悉的黑,黯淡的彻底。令人绝望的发疯。
后来声音和颜色都逐渐在你的感官上浮现。做梦一样的感觉,扭曲着,打转儿。在你的五感上刺痛着。有人把你从酣甜睡梦里叫醒了。就是那种感觉。
和彻底的黑暗不同,现在遮在眼前的黑暗,微微的透着血色的光。
和清晰的声音不同,现在听进耳朵的声音,是一鼓一鼓的心跳声。
他的声音很焦急。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一样。不过已经习惯全身心的信任他了。加油。
没有想要开口的**。喉咙好像已经被摘掉了。麻木到不行。
啊...
他真的很着急啊。
我本来想描述一下他的,但是因为我正听话的闭着眼睛,我们也不是很相熟。所以我用“他”来代指他。
他叫阎圣经。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他在作业本上写名字。我在收小组作业,抱着一摞很厚的作业本在他的桌子旁等着他笔走龙蛇、划拉下自己的名字。我没怎么看清,也没怎么在意。但我也没想到,未来的某一天,站在学校的废墟中,我隔着幸存教室的玻璃看见了唯二的活人——他。无论出于什么,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是转校生,某一天的某一个时段他就突然出现在了老师身后。过短的头发和过长的校服同时出现在一个高个子男生的身上。他很瘦,那件校服应是最大号的。他穿在身上如同披麻戴孝。
事实上,他确实是因为守孝期才会来到这里。
阎圣经的妈妈——闫阿姨身体不适很好。前日曾住在离学校不远的病院中。在三楼,肠胃科。
我记得从正门进去后,走左侧的走廊,倒数第二个电梯。出电梯门再往里走,第三间病房就是闫阿姨的病房。那大概也是我第一次接触重病患者。闫阿姨瘦瘦小小,说话温声细语。嘴唇有点泛白,脸上也没什么气色。眼睛里满是温柔但已经有点枯朽,有一种厚重的虚弱包裹着她。又浓又深。她的手边放着一本圣经,封面上的十字用金箔贴的、也许是因为经常摩挲,已经有点斑驳了。
阎圣经每次来都要带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食物。闫阿姨已经吃不了固体的食物了。她依靠着输液架上的各种点滴过活。阎圣经最常带来的是花,各种各样,各种颜色的花。好像他也拿不准送给病人、送给母亲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花。其次是成绩单、通知单。他近乎执拗的把各种本不需要“家长签字”的作业和成绩单搬到病房里,一周一次,或者一周两次。一般都是周三,如果闫阿姨精神状态好的话,他周日还会来要个签名。
阎圣经开始往书包里塞二中统一的蓝色封皮作业本时,你就知道是周三了。
闫阿姨对此毫不怀疑。她只会一边笑呵呵的看着儿子忙前忙后,一边慢慢悠悠的,一点一点的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儿子的作业本上。好像非常满足。闫阿姨实在是太虚弱了,她写写画画都很费力。但是阎圣经执着要她亲手写。也不在意闫阿姨写的有多慢。那双野犬一样锐利的眼睛在此刻化成了幼犬的注视。他低着头,抵着母亲有点发抖的手臂。认认真真的看着母亲签名。好像回到了刚开始学习写名字的时候。
重症病人是有探视时间规定的。阎圣经每次都装作手上的事情没有做完,在护士小姐的注视下一拖再拖。我能理解他,护士小姐也能。不然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别过头去擦眼泪。
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住在四楼。呼吸道科。
呼吸道,你知道吧。就是你的鼻腔后面,经过咽喉,一直连通到肺的那段距离。
我得上这种病是在不久之前。毕竟那个时候我还能抱着一大摞作业在教室和办公室之间的楼梯上飞奔。不过我想这也不完全是毫无预兆的。只是...
“你能吹蜡烛吗?”
阎圣经一脸怀疑的看着我。的确,戴着呼吸机的人足够被怀疑能否吹蜡烛。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代劳。
“那你怎么许愿啊?”
他又问。我烦躁的拍了两下被子。这又不是我要过的生日。他自说自话的买了蛋糕和生日帽,手里还拿着CCD。他穿着“关爱残障人士”的红马甲。我旁边也不止有生日蛋糕,还有两面他们爱心协会的大旗各插在病床的两边。
作秀。
他什么时候还学会这招了?
“那我代劳?”阎圣经挠了两下头发,显然是没有很在意我的情绪。不过没关系,我大概只有和这小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情绪”这种东西。
我一直都是闷声不响的,好像天生就有一副坏了的嗓子。好像把一座座钟闷在被子里,连报时的撞响都微弱难闻。阎圣经说,我这样的人多余长嘴,长了也是浪费,不如把牙齿全部打碎,嘴巴改成金鱼池,还有观赏性。
我笑了。
病发的很突然。我当时正在给花浇水,眼前毫无征兆的变成了一片黑色,随即栽倒。是阎圣经给我打了电话,但我没有接。实际上当时我也没法接不是?他知道我家的地址,于是赶忙骑着摩托车把我送到了医院。我在恍惚之间还听见了那聒噪的发动机声,我还以为是天国的号角已经吹响。
事情很简单。我的气管病变生出畸形肿胀堵塞呼吸。晕倒是因为旧伤感染发烧,而我本人并不自知。
“我刚才看了一眼。现在的情况不比之前。”他半张脸都挡在相机后,一边摆弄我的被角让它看起来更平整一边后退着按下快门。小夜灯固定在床头,天花板的灯条已经完全损坏了。他刚进屋的时候连开关都没摸到。大部分光都落在我身上,只有很小的一个弧度,括在他的半边肩上。
“我们可能,要走了。不过你要是想留...”他话停了,好像是找到了一个非常非常满意的角度。快门声又响了。就像打破花瓶时的惊霎。
“...你还是别留了。我能带着你一起走。”阎圣经翻看着照片。“以前我也没把你扔下过。”
我看着他。
阎圣经的个子真的很高,又高又结实。像一颗完全挺拔的橡树尽兴的伸展着枝杈。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总要带着我。也许是因为我从未正式的表明死意?说起来那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切身经历过死亡的他应该比我更了解那种微微沉溺的感觉。他在昏黄的病房灯下翻看着相片。
我、我和病床、我和病床和生日蛋糕、我和病床和生日蛋糕和爱心协会的两面大旗。
我突然又感觉好笑。好像他给我背上插了两面大旗。再给我匹烈性骏马,我又能扛枪上阵,拼杀前敌了。
阎圣经已经是第二次说要带着我一起走了。可是我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就像全知全能的上帝一样我知道一切。反倒是这个被取名为“圣经”的孩子,几乎是率直到天真。他的眼前只有很小的一片灯火,所以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永远也不知道前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切蛋糕吧,吃了蛋糕我们就走吧。”
“走吧,我们走吧。”
他好像有点留恋“走”这个字从他唇齿之间表达出来的感觉,又好像是在劝我归降。
阎圣经拿来的蛋糕只是个模型蛋糕。但他傻乎乎的没看出来。这是个蛋糕店里用石灰和黏土上色捏出来的模型蛋糕,有着永远不会融化塌陷的奶油和色泽丰润的花朵装饰。内里的固体材料支撑着膏体不会变形,所以无论几层都行。只要涂料和膏体风干了,这个蛋糕这辈子都会是这样美丽的模样不会改变。
他拿着把塑料的蛋糕刀向模型蛋糕走来,我不知道怎么表示才能让他发现根本切不开之后不那么失落。也许是可怜我(因为我跟他说我从没过过生日),他锋利的眼睛软化成琥珀色的糖块,在灯下泛着亮。
阎圣经提着根本伤害不了任何事物的刀向我一步步走来。
那种感觉,怎么说。有点奇怪。
“我没想好下一步去哪儿。不过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并非全然的愚钝。在发现蛋糕切不开之后就悻悻的放下了塑料刀。锯齿的刀刃划过纸盘。他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星子挂在天上。我能看见。因为天花板是破洞的。
我们所在的病房只能说是勉强存在,没有完全坍塌掉的废墟。旁边的床位和隔帘已经全然被土石掩埋了。至于曾经是否有人在其中…我尽量不去想。夜灯的还能够继续发电无非是因为使用电池。在一片杂乱和火烧过后的残骸中杀出重围。
破碎的灯管半吊着坠在阎圣经脑后。他好像很熟悉似的,总是能避开危险。夜色是一种非常沉重的蓝色。好像在调和的时候加多了黑色,搞的神神秘秘的。但是星星有很多颗,都很明亮。以为不会注意到的事情都慢慢的浮现在眼前。包括他的问题。我一声不吭。阎圣经也抬头看起破洞里的星星来。
他说以往只有在学校的天台才能看见这么亮的星空,在教室里也只有一块方方正正的,被框选出来的星夜。他说他以往看到星星会有一种想要大喊大叫的感觉,因为怕吓到我,所以暂时把嘴巴闭得很紧。如果我睡着了,他会试图在路上大喊大叫。
还记得吗?
好像也说不太准。
大概只是一些安慰的话之类吧。
闫阿姨走之后他很低落。人之常情。可是我又无法替他分担那种痛苦。说实话,要来共情也很难。因为我似乎就是那种天生冷脸的孩子,你懂吧。就是,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讨喜的孩子。
闫阿姨走后的一段时间根本看不见阎圣经。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他的消息传来,也没有任何疑似他的痕迹再发生。直到某天,他沉默的推开了教室的门。那时候是午间休息,同学都去吃午餐了。教室里只有我。他就像一团雾气一样明晃晃的从阳光明媚的走廊里飘进来,在桌面上看了一圈。把那些蓝色封皮、黑色签字笔写过的作业本一本本都收进书包里。拉起拉链。
我当时胃口正翻腾,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也许是他吵到我了,也许我是唯一发现这团雾气的人。我抬了抬头,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阎圣经愣住了。也许是惊讶,也许是心虚。
他以为自己像一团迷雾一样的闯进教室不会有人发现。他又高又大,在我的注视下皱了皱眉头,张了几下嘴巴。似乎是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我无暇理会。正要继续趴回桌子上。他突然开口了。
“你要不要跟我走?”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算了你别想了,跟我走吧。”
他不由分说的一把拽住我的手腕,他手指上有很粗糙的感觉,像是伤口又像是疤痕。
八月十二日,他把我从教室里一把拽到明晃晃的日光下。不管我如何挣扎,把我拽到了天台上。
“你听我的,我不会伤害你。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阎圣经急匆匆的把我推到楼顶平台上。天台平时都是上锁的,而此刻锁头上有着明显的暴力痕迹。也许是他进教室之前就预先破坏了锁头。
“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也没关系了。我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阎圣经此刻在我的眼里就像个精神病人。胡言乱语,但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快走吧,我就在你后面。”他拖拽着一个比他小又比他瘦的人,生拉硬拽的把那个人推搡到天台的边缘。也许是因为在那时我还尚有选择的余地,所以被强硬的搁置在天台的边缘使我心跳急剧的加速。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出闹剧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拼命的挣扎,踢打、啃咬都于事无补。
“你会谢谢我的。”他像是面对着一只暴躁的兔子,道理听不懂也还是要讲。
“...如果实在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吧。我为你倒数计时。”阎圣经的手臂无意识的撞上我的胸脯,他一定感受到了非常剧烈的心跳。简直要跃出胸口、噗通、噗通地摔挤下一地的血痕。
他把我禁锢在怀里,心脏和心脏之间隔着两扇肋骨和皮肉。和我的慌乱截然相反,阎圣经的心跳非常的平稳,就像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没有泛起任何波澜。我把他的手臂上抓出了血痕,他也毫不在意。环抱着支撑住我的身体。我们就像两颗错位的行星,挨挤着在星轨之间擦出火色。
夹角很小,我站在高处,闭着眼睛。阎圣经就在我的背后,像一堵坚实的墙壁。我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任由着他把我抛下。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风声呼啸,这是我竭尽全力回想起的最后一句话。
“抱歉啊。”他终于又开口了。过长时间的沉默导致我以为他已经坐在床边睡着了。我见过他陪护的时候因为太过疲惫而昏昏睡去。闫阿姨就会趁这时轻轻摸摸他麦茬一般短而硬的头发,摸摸他硬挺的肩膀,或者偷偷掉眼泪。
“我...我不知道那个蛋糕是假的。当时,我出去的时候...都倒了。你知道吧。蛋糕店的柜台里就剩下那一个...我还以为是运气好...”阎圣经苦笑着。光在他身上括了一片更大的弧。但也只有一半的他被照亮了。在黑暗里的那半部分不知是在哭还是笑。
我习惯了他的神经大条。一起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我看着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其实他刚才说话就有点轻飘飘,好像松开手的气球要飞走一样。我没办法回答,只能继续看着天色。时不时瞟他一眼。
“蛋糕没吃成。但还是要走的...”话音消失在句末。阎圣经的头不点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彻底的沉下去了。他的脖颈弯折成一个很窄的夹角。后面的脊椎骨尖锐的几乎要破皮而出。我不是闫阿姨,说实话对阎圣经也没什么感觉。因此他睡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惊醒他。我一颗一颗的数着洞里的星星,又一遍一遍的重新开始。即使只是规定的一小片星空也很难缕清,也许是我注意力太不集中。阎圣经的呼吸声充满疲惫,我听得出来他累了。
爱心协会的旗子不知道要不要还。不过他总有办法联系到他们。
看看手表,早就到了病房熄灯的时间。但毕竟我们处在一个半开放的环境里,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掐灭这最后的光点。继续亮着吧。
我躺在病床上,小夜灯离我很近。闭上眼睛还能隔着眼皮感受到光照亮血管。如果我躺在数亿光年外的行星上呢?是不是夜灯就变成了很小、很小、又很暗的一颗光点。它现在给我一片光明,可如果我逃到了别的星球,很可能完全找不见它。就像我一遍又一遍的数着星星,可是还有很多我未曾看见的光点悬浮在夜空中。彼此挨挤着沉寂在亘古寰宇之中,做着独一无二的尘埃。孤独又遥远,摇曳在“旅行者唱片”的旋律之中。
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悲伤从血管里透析出来,结成一层厚厚的蓝色冰壳裹在病床外。冷霜逐渐从床单一路攀爬扩大。最后冻住了我的呼吸面罩。在透明的罩壁里漂浮着水草。
一呼吸,就喷发出洁白的烟雾。从唇齿之中溢出。
没有关灯,多疑的阎圣经睡得很安稳。
像回到了一张满载的温情的宝贝摇篮。
混乱的叙事线 一三人称混搭。后面会出现血腥场景,会在内容提要里提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你能吹蜡烛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