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明恙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来自己做了什么。接着就被霍晓燕拉到停车场,塞进一辆复古吉普车里面。
霍晓燕放起颇有些年代感的动感迪斯科曲,音量调到最大,车窗随着鼓点震动。她将庄明恙的命簿贴在方向盘上,旋即整个车身亮起彩色的流光,庄明恙的视线跟着那道光从她掌心游过,经过后座、天花板、车窗,回到方向盘。
一道机械的女声在空间里响起:“欢迎使用阴间导航系统,本产品由山海经·鬼途指引公司提供技术支持,接下来由鹿蜀为您语音播报……检测到您的目的地是21区37幢,已为您规划路线。”
“宝贝儿系上安全带,我们要出发了!”霍晓燕踩下油门,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街道越深越热闹,沿街开着各种各样的店,有常见的奶茶店、咖啡店,还有些千奇百怪的,譬如“一胜功德交易会所”、“王大娘阴气自助餐厅”、“伊婉人皮制造”,每家店都门庭若市。
霍晓燕放下卡在头发上的墨镜,在音乐声中大声喊道:“这里是103区,是整个阴间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怎么样,比起你们云城也不遑多让吧!”
庄明恙点头,他有点理解为什么霍晓燕说阴间快活了,仅从表象看,这里的一切都像人间那样自然和谐,没有他想象中的刀山火海和炼狱熔岩。
庄明恙望着窗外,车内短暂安静了片刻,霍晓燕找了个话题开口:“说说你在人间的生活吧?我挺好奇的。”霍晓燕笑着看他,“上次回人间,都是四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宏升那小子怎么样了,有没有把他老爸的公司搞垮?”
庄明恙手指扣弄安全带,想了想从哪里开头,道:“明月现在是国内最顶尖的事务所之一了……嗯,也可以说没有之一,所里来了一位很厉害的大律师,他经手的案子就没有不胜诉的,他的名字在圈子里炙手可热,连带着明月律师事务所的名气也水涨船高。爸爸比以前忙,但不是忙着接案子,整天就和那些局里的领导、公司的老总应酬,年纪轻轻喝出了啤酒肚。”说到这,庄明恙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我让他多健身,他根本不听我的,哼……不过身体还算健康。妈妈还是很漂亮,她这几个月喜欢上了hippop,还特意去学了,虽然我觉得她跳得很奇怪,但是古典舞转hippop水土不服很正常吧。”
提起家人,庄明恙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生动:“姐姐她真的很厉害,她本科就申了国外藤校,留学期间一直拿奖学金,一分钱也没向家里要过,现在回明月了,是律所的常胜将军,过个几年,我爸肯定会放心地把律所交给她。”
霍晓燕道:“那你呢?”
庄明恙滔滔不绝的话语停住了,“我?呃……”
说起自己,庄明恙便哑火了。
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快乐的时刻很多,幸福的瞬间也很多,但是要问他做了什么……好像没有什么能说的。
要说家里给他报了无数个补习班最后也只是考上一个普通的211,还是说他二十二岁赚到的最多的钱是他大学做家教挣到的五千块还很快就被他到处乱跑花得一分不剩?
或者说他人生的最后三年只围着一个人转了。
还是男人。
他露出窘迫的表情,讪笑了一声:“我……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你二十多年白活了?”
庄明恙低着头,用力揪毛衣上冒出的小线头,嗫嚅道:“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很厉害,就我,不聪明也不勤奋,一点也不像是他们家的人……”
霍晓燕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啥也不做、啥也做不好的好时候。你们庄家人就是这样,急急急急死了,非得催人二十岁把四十岁的活都干完了才满意,真受不了!我就是这样才跟你爷爷离婚的!”
庄明恙没敢接话,因为他也是庄家人。霍晓燕叹了口气,又道:“那我换一个问法,你现在回想自己的人生,有觉得白活一场吗?”
庄明恙回头看她。阴间是没有空气的,不论车开得多快,他的头发都不会被风吹乱,他工整地坐着,认真思索了一阵:“没有。”
“那不就完了。”霍晓燕空出右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接下来好好地死一场吧,小孩儿。”
他们在一栋独栋公寓前停下,导航显示这里就是庄明恙未来也许几十年的住宅,整栋建筑涂着纯白的漆,二三楼的落地窗映射天空的云,大门口种着一株株红色的,庄明恙从没见过的花。
霍晓燕领着他刷卡进去,庄明恙发现里面就是人间常见的商业别墅的布置,倒说不上多豪华,和庄明恙家的屋子差的远了,但他一个人住反而显得过分空旷。
庄明恙不是很喜欢。
倒是霍晓燕一进门便摘下了墨镜,睁大眼睛。
看得出她对庄明恙的屋子很满意。
“呦,这沙发是真皮的吧,都可以躺下十个人了……啧啧,这电视真大,有这玩意哪还用得着去电影院……靠,怎么后面还有泳池……”
她一边在屋子里绕圈,一边骂脏话,到最后表情和语气酸得不得了,想挑刺但无从下嘴。
庄明恙很纳闷,庄家族谱往前翻几页,从清代开始经商,民国时转法,每一个时期都有能挑大梁的人,使得这个家族一直长盛不衰,算得上高门大族。他们的祖宅被划作二级文化保护单位,庄明恙也曾远远地看过一眼,霍晓燕怎么看都不应该会对这种小别墅另眼相待。
霍晓燕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什么眼神啊,好事做的太少,只被分配了一个一百平不到的小公寓。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了,你以为谁都能住吗?”
庄明恙讪讪:“噢……”
霍晓燕哼了一声,抱臂微抬下颏:“不过比你爷爷好点,去年刚在地狱还完债,马不停蹄地投胎去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投胎成人呢。”
屋子里东西齐全,霍晓燕转了一圈觉得没什么缺的,给庄明恙留下了她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叫他过几天手机送到了给她打电话,随后踩着傍晚的余晖走了。
屋子里恢复安静,庄明恙躺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看着落地窗和花园栅栏围出的一小块天空发呆,呆着呆着,眼皮开始打架。
忽然门铃响了,庄明恙还没凝聚到一起的困意四散,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开门。
来敲门的是一个矮小黝黑的老人,略显邋遢的白色汗衫和九分裤,白刺刺的短发和胡渣,鼻梁挂着副老花眼镜,从镜片上方看人时像翻白眼,但神奇的,并不让人觉得不适。他把庄明恙的脸看清楚了,便把“白眼”一收,扯出四面漏风的笑:“听说今天有鬼新搬来,我来打声招呼。我叫王贵平,就住在你西边。”
庄明恙忙侧身让他进来:“爷爷您请进。”
王贵平的动作带着老人特有的迟缓和僵硬,摆摆手:“我就来送个见面礼,不进去了,我女儿等着我回去吃饭呢。”他从左手提着的红色袋子里拿出一双黑色皮鞋,递给庄明恙,解释道:“这是我做的鞋子,穿上它,你可以走在忘川水里面,用的都是全新的料子,你放心。”
“谢谢爷爷。”庄明恙受宠若惊,接过那双鞋,二话不说弯下腰穿到脚上,神奇的是王贵平先前并不知道他的鞋码,但这双鞋却很合脚。或许又是阴间的某个高科技吧。
他踩着鞋蹦了两下,对王贵平笑:“穿着好舒服啊!”
王贵平笑道:“我活着的时候就是修鞋的,修了一辈子。”他缓缓蹲下身,指着侧边鞋底,“你摸摸看,这里是不是特别硬,还有点冰?这是阴间的特殊材料,我托人从铁围山最高的火山口采回来的,这个材料的特点就是轻便,而且耐高温,所以我就把它磨成鞋底的形状,然后……”
人总是这样,在自己喜欢擅长的事情上口若悬河。
先前庄明恙只觉得他的名字和脸都有点熟悉,听他这么说,忽然福至心灵,知道他是谁了。
电视台报道过他,一生默默无闻,靠修鞋攒下了三十万,在死后全部捐给了山区的孩子。是庄明恙认知里真正称得上“好人”的人。
“哟,又抓着哪个鬼聊你的忘川鞋了?”
铃铃,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大爷骑着自行车在王贵平身后停下,笑吟吟地探头望向庄明恙,见是生面孔,露出惊讶的神情:“新生鬼吗?我怎么都没接到消息。”
王贵平一看见他,就露出牙酸的表情:“你怎么又来这边了。”
他跨下自行车,上前和庄明恙打招呼,他住在21区的另一条街,但看上去和整个区的鬼都很熟。他把手挂在王贵平肩上,笑着对庄明恙说:“他呀,就喜欢拉着人聊他做的鞋,你习惯就好。”他忽而压低声音,在庄明恙耳边道,“一般鬼都不会想要走进忘川河里面的,他的鞋卖不出去,只能到处送人。”
“我听到了啊!”王贵平道,“我做鞋从来就不是为了卖的!德业,你这是侮辱我!我……”
德业笑着打断他:“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什么话都能当真,傻不傻?”
王贵平冷哼一声,不吃他这一套。
“走了啊,我急着去买菜呢。”他对庄明恙潇洒一摆手,骑上自行车走了,骑到一半突然踩下刹车,转过头喊道,“我差点忘了,王贵平,记得带他去太阳公园认认人!”
王贵平对他喊:“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庄明恙问:“太阳公园?”
说是公园,其实更像是茶话会的场所,因为21区鬼少,彼此之间都叫得出名字,一些年纪大的喜欢在公园散步或者跳舞,年纪轻一些的在公园搭了露台,到了晚上就放电影、烧烤,有时候隔壁区的鬼也会来凑热闹。因此到了晚上,太阳公园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看到新面孔,不少居民围了过来,他们说庄明恙是21区最年轻的鬼,但没人问他怎么死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拉到广场舞队的最前面。
“弟弟,会跳舞吗?”
“呃,会一点?”
“那就跳吧!”
“来一个!来一个!”
庄明恙晕头转向跟着音乐动,在众鬼的起哄和鼓掌声中逐渐放开,晃动的影子被夜灯拉长,在这里他们的灵魂有重量。庄明恙感受到奇妙的融入感。
他看到所有人都是残缺的,断臂残肢的,面目可怖的,相比之下他脖子上的伤疤简直就是一道无关痛痒的胎记。
在阴间待了三天,庄明恙逐渐适应白天去其他区到处乱逛,晚上到太阳公园跟着老太太跳舞、老头下棋的日子。
他想自己对于死亡的一切想象都过于浅薄,但其实死后的世界与人间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不会呼吸,心脏不会跳动以外,大家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生活。
他也可以当作是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旅游,与他活着时到处乱跑没两样,这样想着,那种恍惚渐渐的淡去了,他忽然觉得可以期待,期待新的生活。他也可以和所有人一样慢慢适应死亡,忘记人间。
门铃响了。
来敲门的是一个披着黑袍的小不点,手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阴森森地站在家门口。
庄明恙差点以为是辛午,直到他发出陌生的声音:“你好,顺路快递,是编号73622910345的庄先生吗?这里有一份您来自人间的快递。”
原来黑袍是工作服。庄明恙心里嘀咕了一句,接过纸箱:“人间的快递?人间也能寄快递过来吗?”
“是生者通过烧、祭等方式邮寄过来的,因为有来自其他辖地的物品,运送回来多花了一些时间,见谅。”
庄明恙长长地哦了一声,跟着阴差的指示把快递签收,回到家中,在茶几上拆开了纸箱。
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整齐地归纳放置,庄明恙一个个拿起来看。有一张“十亿纸钱,可兑换成三百功德”的证券,一张全家福,一件他生前常穿的睡衣,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烧过来的,一定是阮问昭,只有她会这么做。
翻完一堆生前遗物后,庄明恙在最底下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圆筒形的东西,两个指节的长度,很不起眼地缩在角落。
他拿起来,翻看了一圈,认出那是一卷用过的胶卷底片。
看上去不像是阮问昭会烧过来的东西。他将胶卷底片举起对着客厅顶灯,勉强能看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嗯……大多数有人的影子,有时是一个,有时一群,摆着不同的姿势,背景有些颜色很深,有些很空旷。
一格一格看过去,庄明恙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庄明恙继续往外抽,胶卷正好抽到底,随着他的动作啪嗒掉在他脸上,滚到地面。
庄明恙趴到地上捡起来,忽然瞥见最后一格的背面好像有刻划的痕迹,翻过来一看,是一行字,刻的太小,庄明恙对着光源看了好一会才勉强辨认出,那根本不是一行“字”,而是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
庄明恙看不懂那行字,但认得出这是斯瓦西里语,而这颗胶卷,是他在非洲做志愿者时留在那里的。
最近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不太好,更新会不稳定,追更的宝宝最好囤一囤再看,抱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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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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