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庄明恙被爸爸安排到身边,当了一段时间的应酬小挂件,被迫在各种饭局里辗转。
和一个大客户的女儿吃了七次饭,他爸问他对那女孩有什么感觉,他忽然反应过来,点头说很好,转头便收拾行李,订好机票,背着半个他那么重的背包,一句话也不说便出现在机场。
在飞机起飞前五分钟,给他爸打去电话,留下一句二十年来最硬气的话:“对不起爸,我喜欢男人。”
无视对面暴跳如雷的骂声挂断电话,关机,塞进背包,飞三十五个小时的廉航,辗转坐尘土漫天的大巴、摩托和三轮车,晃啊晃啊,最终到达他之后待了两个月之久的地方。
他支教的学校在肯尼亚一个异常贫困的地区,一桶干净的水要步行两个小时去别的村子接,再沉甸甸地拎回来,村子里的人不让他自己做这事,每次都是学校里的孩子给他接来。庄明恙知道后为了克制自己的用水,把半长不长的头发剪得几乎贴头皮,技术太烂,像半夜里被长颈鹿钻进茅草屋啃光了一样。
杂草似的头发下挂着一张晒得黝黑,两颊干得脱皮的潦草的脸,阮女士和他打视频时眼泪哗啦流下来,捶胸顿足,立马很没原则地倒戈了,和庄宏升大闹两天两夜,迫使庄宏升接受自己家要绝后了的事实,哄庄明恙意气风发地回国了。
当然接受归接受,庄宏升还是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好眼色,包括但不限于禁止他和身边所有男性朋友交往,要求每天跑一公里锻炼他的“男子气概”,提出上某位心理研究学教授的治疗课。
……等等,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胶卷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去时那里有一个已经待了三个月的志愿者女孩,她为每一个来到那里的人都拍了一卷照片,在走时送给他们。
但是庄明恙最后没有带回国内洗出来,而是把他埋在了他住的屋子后面一棵已经枯死的歪脖子树下。
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这么做的理由了,他记性向来很差,如果不是这个胶卷正躺在自己手里,他恐怕都不会想起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还有自己的痕迹。
难道还会有人特意飞到非洲把他挖出来吗?
嗯……他不记得有没有跟父母说过,因为他回来以后家里过了一段鸡飞狗跳的生活,即使他把这段经历跟父母说,他们也只会觉得没事找事。
庄明珠?那就更不可能了。她那时候整天忙得昏天黑地,哪来的闲情逸致听弟弟说些不务正业的小事。
……岑序?
脑袋里冒出这个名字的下一秒就被他否决了。
这个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下一个。
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
把身边所有人的名字都过了一遍,排除到最后,可能性最大的只能是曾舒林,毕竟是从娘胎里就一直玩的铁哥们,他们之间没有秘密,有些话他不一定会和家人说,但曾舒林肯定知道。或许他恰好提过一嘴,曾舒林恰好记住了……呢?
他那个没心没肺的人会记得这些?
算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后面这串字是什么意思?
庄明恙找了张便签和笔,把后面模糊不清的小字誊抄了下来,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开始后悔自己在非洲时以为靠手语就能解决一切,没有学他们的语言。
“看什么呢。”霍晓燕从沙发后面凑过来,手里端着咖啡,优雅地抿了一口。
她时常会来自己大孙子家里面做客,在沙发和摇椅上一躺就是一个下午,庄明恙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
“有人给我寄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庄明恙忽然想到曾听家里人说霍晓燕离婚后就开始周游列国,说不定她能有点灵感,便把便签举了起来,“奶奶您见识广,快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霍晓燕拿远纸条眯起眼,用一种审慎的态度看了半晌,道:“这是吃了毒蘑菇写的吗?”
“……”庄明恙希望破灭,收回纸条:“算了,我再研究研究吧。”
“哎,别急嘛,你奶奶见多识广,又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霍晓燕再次从他手里夺回纸条,“阴司前几天应该把你手机送过来了吧,在哪?”
“收起来了,我不怎么用得到。”
“啧,你们小年轻不是最喜欢手机了吗?”霍晓燕催促他,“快去拿来。”
庄明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跑到卧室,拿出床头柜里最新款的阴间特供水果手机。
“你下一个问灵app,发帖子问。”霍晓燕道,“一个人不知道,阴间几亿个人难道没一个知道的?”
庄明恙守在手机边,从下午等到天黑,帖子无人问津。
他不停刷新网页,低喃道:“怎么没有人评论呢,是不是被屏蔽了……”
听了今天第九十九次叹息,霍晓燕听不下去了,揭下面膜从沙发上坐起身:“这样,乖孙,奶奶再给你出个主意。”
她做了黑色美甲的手指越过庄明恙的脸,在屏幕上点开通讯录。庄明恙的通讯录很热闹,除了霍晓燕自己加进去的电话,还有很多21区的朋友,一下翻不到底,被拉进了各种各样的群聊,手机一打开就震个不停。
但庄明恙本人显然全然不在乎。
霍晓燕划到最下面,点进最下面一个黑色头像框的联系栏里,姓名栏写着“已睡勿扰”,里面记载了他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承业楼7幢10602室。
“这个肯定是你的引渡人,你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说你要回人间,付点报酬,他就会帮你送到人间去,你再去把那个人抓出来。”
“还能再回去?”庄明恙意外,“是不是要花很多功德?”
“一万功德一次,一般人去不起,但是对你来说洒洒水啦。”
“但是他会愿意带我去吗?”
“你付的一万功德里有一半都是给引渡人的,第一次带你头七那是阴司分配的任务,他们赚不了几个钱,回头客才是大头呢。没有人会不愿意的,放心。”
于是庄明恙斟酌措辞,给辛午打去电话,铃响七声,依旧是忙音。
无论是发短信还是打电话,一直联系不上辛午,庄明恙心一横,最后搭公交亲自拜访了辛午的家。
阴司的工作人员统一住在一栋高得看不见尽头的公寓楼里,安保形同虚设,庄明恙在拜访名单上签了字,坐了三分钟的电梯到达106层。
对照着门牌号找到辛午的家,庄明恙整理了一下措辞,按下门铃。
门开了,一个高挑苍白的男人站在门后探出身,身上黑色的睡袍衬得他白得更像鬼。
男人不说话,庄明恙对他打招呼:“你好,我想找辛午,他住在这吗?”
停顿了几秒,男人开口,声音如外表一般纤薄:“我就是。”
庄明恙瞪大眼睛,结巴道:“你你、你不是……啊,那是工作服。”
辛午说:“好久不见。”
他的模样太陌生,庄明恙眨巴眨巴眼睛,没好意思应。
辛午请他进屋坐在沙发上,转身要给他接水喝,庄明恙心里藏着要紧事,把他喊住,快速说明来意。
辛午点头:“可以。”
他的反应太平淡,反而让庄明恙愣了一下。
辛午看了眼手表,道:“明天下午一点,在忘川河边集合。”
“哦哦,好。”庄明恙站起来,摸出口袋里的功德簿,“那我先交定金吗?”
辛午笑了下:“不用这么急。”
“哦哦,好。”庄明恙收回功德簿,“那我先回去了。”
往大门走了几步,转过身对辛午说:“谢谢。”
辛午似笑非笑地挥了挥手。
第二天庄明恙如约来到忘川河边,辛午已经早早等在那里,又变成一团矮小的黑影。
听见声响,辛午转过身,接着从黑袍下递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是一个铃铛挂坠,泛着陈旧的金属光泽。
“给。”
庄明恙接过:“这是什么?”
“觅铃。你不是要借物找人么?把它戴在身上,你要找的那个人一靠近,它就会响。”
“怎么什么奇奇怪怪东西都有……”庄明恙喃喃,套到脖子上,晃了晃链子,没有任何声音,好奇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从别人手上买来的,很久以前用过。”辛午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跨上船,“走吧,抓紧时间。”
庄明恙跟上去,船身在河中漂浮起来,这次他学乖了,很近地挨在辛午身边。
闭眼,摇晃,晕眩。
熟悉的感觉过后,耳边出现了脚步和影影绰绰的交谈声,庄明恙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满地银杏枯叶的大路中间,一辆载着三个人的电瓶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不远处的操场上男生在打篮球。
这是一条他走过四年的路,他的大学。
身后有人喊了一个耳熟的名字:“曾舒林!”
庄明恙回过头,他身后两米的位置有个人同时回头,深蓝色帽衫拧起来,背后有一个很朋克的猫咪图案。很眼熟,他以前也有过这么一件,但是一年前就失踪了。
喊人的男生几步跑到曾舒林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你又去图书馆啊,怎么以前没见你这么好学呢?”
“滚远点。”曾舒林不客气地拂开他的手臂,“ddl啊,爷忙得要死,没空陪你们玩。”
“以前你不都是直接找代写吗?”眼看着曾舒林要走,男生连忙拦住他,“哎,好歹舍友一场,爷的生日总有时间来吧,这很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哦——”
“让上一次成为最后一次吧。”曾舒林丢下这么一句,冷酷地便抬腿要走。
“哎哎哎,别这么扫兴啊,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个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舍友很不满地控诉,继续锲而不舍地邀请他。
曾舒林烦不胜烦:“行行行我来,别念了哥,我今天论文不写了看你和你女朋友亲嘴行吗?”
舍友也不恼,听他同意便满意地又跳起来勾住他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庄明恙低下头,抓起胸前的铃铛,伸到曾舒林面前,铃铛没有响。
果然他还是高估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这时,庄明恙的口袋震了震,他拿出来,辛午给他发来短信:“你想去谁的身边,就闭上眼默念他的名字。另外,如果找到人了就尽早回来,你的能量在上次消耗太多,这次在人间待太久的话对身体有害。”
曾舒林和舍友从他身边走过,舍友笑嘻嘻地挂在他身上,曾舒林无动于衷,依旧保持着耍帅的动作,渐渐走远了。校园大道深长开阔,冷风卷起地上枯叶,庄明恙一直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然后他闭上眼,心中默念名字,一道夹杂着愤怒的低吼率先将他引入另一个时空。
“胡闹!”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自家前院里。
那道声音便是从大开着的大门里传来的,庄明恙走到门口往里望。
屋子里两站一坐,发出怒吼的庄宏升和庄明珠面对面站着,两手握成拳撑在桌面,脸上浮现出暴怒的绯红。
他对面的庄明珠下巴微微抬起,神情淡漠。
而阮问昭坐在沙发上低垂着目光,像一幅古典美人画,然而仔细一看,脸颊上有两行细细的泪缓缓落下。
又吵架了。
庄明恙叹了口气,天天吵天天吵,他死了还魂看他们还在吵。
庄宏升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庄明珠:“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我都是那句话。”庄明珠道,“不要假惺惺地扮演爱我,我不是他的替代品。”
“什么叫扮演爱你?什么叫替代品?啊?自从明恙走后她就一天没睡过好觉,我让你回来陪一陪她怎么了?这么不情愿?!”
庄明珠冷笑:“我在这里她就能睡得好了吗?我比安眠药还要好使?”
“……”庄宏升深吸一口气,咬牙低声道,“明恙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她怕你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出意外,天天做噩梦。她只剩你一个女儿了,你在她身边就是安慰了,什么也不用做,这要求很难做到吗,嗯?”
“怎么以前都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我以为你们只认一个宝贝儿子呢。”庄明珠讥讽地笑出声,“我是不是要谢谢你们终于想起我了,终于舍得把庄明恙再也用不到的关心施舍给我?”
“你竟然……竟然说得出这种话……你弟弟刚下葬!他从小跟在你屁股后面叫你姐姐,有好东西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你,你一点点触动都没有吗?你有良心吗?”
“他的死怪我吗?”庄明珠蓦然提高音量,“我做了什么?走到今天不是你们一手造成的吗?二十多岁的人了,捧在手心里怕冷了热了,养成了一个世界里只有纯白色的蠢货,他知道什么是人心吗?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吗?人贩子来敲门他都要洗干净脖子屁颠屁颠跑去开门。这不是你们自己养出来的吗?啊?”
“你没有资格说他!”庄宏升低吼道,“他再怎么样都比你好!我们把你教得比他失败多了,教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庄明珠没接话,看着他,忽然无言地嗤笑一声,不再多说,拎起沙发上的包夺门而出,路过庄明恙身边时带出一阵有香气的风。
大门口停着一辆卡宴,庄明珠大步流星地走近驾驶座,拉开门砸了进去,
——“咣!”
把怒火一起关进了车里。
副驾的柏亓被上司吓了一跳,转头瞥见庄明珠的表情,无奈又了然地笑了:“又吵架了?”
庄明珠边拉安全带边说:“和他们沟通不了。”
“他们刚经历丧子之痛,情绪难以消化很正常,就像你现在的情绪也在失控一样。”柏亓从手套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庄明珠,“他们只是现在很需要你。”
庄明珠没接水,冷笑道:“他们需要,我就要回来,他们不需要,我就要滚得远远的,那我需要他们的时候呢,他们在围着他们宝贝儿子转,宝贝儿子没了,才想到还有一个女儿……呵,那我是不是还要为庄明恙那小子的死鼓掌啊。”
“明珠。”柏亓无奈地笑,声音低了下去,在车里显得模糊,“不要说会让自己后悔的话。”
车里安静了下来。
院子后的银杏树枝在细微地摇晃,不知风从何处来,只感觉到细密的冷和空落落。过了半晌,庄明珠一言不发地发动引擎。
庄明恙看着车离开,望向家里捂着脸啜泣的阮问昭和背着手站在窗台前的庄宏升,在原地静止了几秒钟,晃了晃脖子上的铃铛吊坠。
没有响。
也不是他们……
算了,这事情有这那么重要吗?
这人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知道是谁也只是徒留一些无用的情绪。
庄明恙闭上眼睛,再次感受身体里能量的涌动和转移,突然被一声尖锐的猫叫打断了。
“喵!”
他猛地睁开眼,入眼的场景昭示着他还在原地,余光里有一团黑影,是那只常年游走在这小区附近的黑色流浪猫,背部戒备地拱起,凶狠地对庄明恙哈气。
它能看见自己。庄明恙有些惊喜,向前走了一步,黑猫也跟着往后蹿了半米,继续对他龇牙咧嘴。
“你看得见我……”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铃铃——”
话音戛然而止,庄明恙怀疑自己听错了,低下头,捞起铃铛。那小小的金色铃铛有生命一般在他掌心疯狂颤动,像一只雀跃的鸟。
庄明恙看看猫,看看铃铛,再看看猫,看看铃铛。
照片……是猫给他寄的?
庄明恙的三观快要被颠覆,怀疑猫是修炼千年可以化人的妖精,都没有怀疑是铃铛坏了。
愣神之际,猫朝他扑来,庄明恙下意识后退,黑色的瘦长影子却是如飞雁一般从他腿边掠过。
庄明恙跟着转过身,入目的先是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
黑猫躲在高定西裤后面朝他龇牙叫唤。
“嘎吱——”
不知道什么时候,院门从外面打开了。院墙上嵌着的隐隐的夜灯闪了两下,彻底地亮了起来,池塘中倒映的灯光漾散开,把花草树木都造出一团影子。
只有他能听见的铃声盖过人间所有的白噪音,急促地敲击他的耳膜,庄明恙仿佛感觉到它在自己胸口发热。
视线一寸寸往上,最后定格在夜色中朦胧不清的岑序的脸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