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霞接过林木递过来的信封,略略地看了一眼,这是一封好友讼情的辞别信。写信的人文采斐然,字迹饱满有力,只是这字迹却让河霞越看越眼熟。
“不知何日再能与旬翁酣畅痛饮,待到遗愿了,若身在,你我二人大醉不夜眠;若身无,还请旬翁酒洒冢前,告慰宏声。”
旬翁是潘仑的小字吗?那这宏声又是谁?
河霞刚想思考,思绪就被杨刊愤怒的声音打断。
杨刊:“陛下,李忠义之死一定另有隐情,臣恳请调查。只有调查清楚了才能还臣一个清白!”
常康没有示弱一点,紧接着就说:“陛下,只是因为翰林院一案查出凶手是他西厂的人,杨刊就一昧诬陷微臣,想把罪责推到微臣身上,微臣实在无妄之灾。”
“都安静些。”昌平帝不耐的声音响起。“你们俩打得什么心思,以为朕看不出吗?朕还没愚笨到任你们诓骗。河霞,你是翰林院一案的主理人,你来说说。”
河霞顶着杨刊和常康警告的目光走出席位。
本来只是东西二厂的争斗,她只需要作壁上观就好。明眼人都看得出翰林院一案的凶手只是个幌子,今日他二人势必要分出个输赢,无非是谁手段更多些的事情。现在两人的筹码都相当,昌平帝不想做恶人,便故意把她搅进局,是想让她主动做这打破天平的人。
“启禀陛下,翰林院一案尚未结案,犯人虽然已经主动入牢,但仍需调查确认。证据未完整的情况下,谅臣也不敢随意妄下定论。”
夹在杨刊和常康针尖对麦芒的视线攻击下,河霞还是说出了最保守的结论。
虽然切实保守,但并没有如昌平帝所想那样成为提供他制裁东西二厂的梁桥。
昌平帝没有得到想要的,看向河霞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查了这么久,没有定论,也该有大概的猜想吧。”
昌平帝话说到这种份上,河霞就算没结论也得有结论了。看来今日,昌平帝是铁了心借着河霞的口要磨一磨东西厂的锐气。
河霞:“禀陛下,目前案件证物所指,犯人潘仑是为西厂所属不假。”
常康听见河霞这么说,刚放心没多大会,就又听见河霞补充,“但杨大人所说的东厂卧底一事是否属实,微臣就不敢多言了。”
昌平帝牵扯河霞的目的达到,就让她回了坐席,然后垂首看向座下的杨刊,常康二人。
“朕原先设立东厂西厂是为辅佐朕的,你二人不仅不恪守本职,还攀比起了权势,真是叫朕失望。不论究竟是你们谁御下不严,酿成翰林院被烧这样的大事,都意味着朕想要的东西厂没有达到朕设立之初的样子。既然没达到,那便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昌平帝沉吟,末了的语气肃穆,轻飘飘间叫人生畏。
席上皆惊,众人想过两厂也许会被削弱责罚,但听昌平帝的意思,这是想从根本直接废了东西二厂。
尤其是杨刊和常康,他二人万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早在昌平帝话音落下之前就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寂静无声,等待昌平帝对杨刊和常康二人的发落时,一道突兀的钟声贯穿了全场。
下意识的,几乎每个人的视线中心都被吸引向钟楼。
仰头看去,高耸的钟楼之上站着的是那个素来死板本分的户部尚书柴卦,风吹得急促,他的衣袍也被鼓动个不停,吹起的手臂肌肉挺起,他的手正紧紧地抓握在敲钟的木杆上。
霎时间,河霞如天光乍现般想起了潘仑屋内搜出的那个信封,熟悉的字迹像是蛛丝一样拉扯着她回到先前柴卦修复的字画上。
那封辞别信是柴卦写给潘仑的!
“陛下,臣柴卦今日是来供述罪行的。翰林院被烧全是臣一手策划,与旁人无关。”
柴卦声宏气足,如落石惊湖,唤起席上一片惊呼,没有人想到已经将要落下帷幕的翰林院案件忽然来了翻转,而这真正的犯人居然是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柴卦。
卢裕、刘束一帮眼睛都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钟楼上的柴卦。
刘束:“宏声在说什么胡话?他莫不是吃酒吃多了,这也是能玩笑的事情吗?”
卢裕拧着眉头,不时地观望昌平帝的脸色,“这个倔驴!”
他就说为什么柴卦无事就让人抄写翰林院的书,原来布局了那么久,就是在等着这一天。想起几年前的夜晚,卢裕大概知道柴卦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在柴卦从阳春遭难回来的一个月里,三五好友都再没有见过他出门。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连上朝也称病不去。最后实在是担心,卢裕就去了他的宅子探望。
敲了半晌的门都无人应答,卢裕只好翻墙进去。
宅子墙高,卢裕又不会武功,做了好大的心理准备,才借了邻居家的长梯爬过去。他鲜少做过这样的事,爬梯子的动作滑稽,一边爬一边还能听见过路人的嬉笑声。
屁股坠落院子草坪的那一刻,卢裕维持了许久的文人风采全都散了个干净。那一瞬间,卢裕恨不得把柴卦拖过来踢两脚解恨。
他起身怒冲冲地朝卧房走去,却没寻见人。
踏遍半个宅子,卢裕才在后院找到他。入目是满地凌乱的酒坛,散不去的酒臭味,以及倒在浅池里柴卦。
偌大的院子里连一个小厮都无,倘若卢裕再不来,说不准柴卦就会无人知晓地死在这儿。
卢裕赶忙把柴卦从池子里拖出来,紧急抢救了一番,所幸池子浅,也所幸他摔进去的时间不算长。
“宏声,能听见我说话吗?”卢裕拍了两下柴卦的脸。
柴卦被这动静闹醒,迷蒙地睁开眼,端详了好一会才认出卢裕,“是允长啊……”
“正好,再给我买点酒来,我的酒喝完啦。”
“还喝?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来了,你就死在你那王八池子里了!”卢裕对这醉鬼气恼,提着他的衣领重重地晃着,想以此让他清醒些。
“才不是王八池,那是我的鲤鱼池……”话还没说完,一阵翻涌之意降临,柴卦“哗”地一下吐了卢裕满身。
卢裕额角青筋凸起,咬着牙一字一顿,“柴!宏!声!这是我昨日才从铺子取的衣服!”
折腾了一通,柴卦终于清醒过来,从榻上坐起,他的大脑空荡,辨不清身处何处。
卢裕看着他那一幅呆滞样,就气不打一出来,“呦,咱们酒坛十四君醒了?”
酒坛十四君,是指柴卦一人喝了十四坛酒,在他恪守规矩的一辈子里,这是闻所未闻的,所以卢裕专门起了这个名字用来嘲弄他。
柴卦没呛声回去,低垂着脑袋不言语。
“你怎么了?升了户部尚书,官居正二品还不高兴?刘束和步衡都对你羡慕疯了。”
柴卦还是沉默不说话,手心却将被角攥得越来越紧。
“你去阳春到底发生什么了?”卢裕走近,坐在他的塌边,掰直了柴卦的肩膀,强迫他看着他。
柴卦的眸子满是血丝,下巴也被胡茬攻占,狼狈潦倒的哪有一点升上正二品大官的风光。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泄出,卢裕仔细辨别了好一会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在我眼前死了……”
声线颤抖,刚说出口,柴卦居然就那样呜咽了起来,像是几岁的稚童远离父母那般,哭得弱小无助。
只说这一句,柴卦就再没有说出其他。直到后来卢裕上朝和同僚交谈才知道,柴卦自阳春回来就直奔大殿上书,只可惜被昌平帝斥责了一通,落寞地离开了。
柴卦一直都是固执死板的人,很多时候别人都以为过去了,但其实在柴卦那里一直都没过去,只是不再提了而已,就是这些放不了的执念组成了一个迂腐不知变通的柴宏声。他永远不会和他的执念和解,到死都要带进坟墓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卢裕大概猜得出他想做什么。但正是因为猜的出,才更没办法对他指责。
“陛下,臣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请陛下收回允许塔卡密族入境的命令。自从入境之策始行,臣不知见了多少争斗。百姓不愿,外族不服,强凑在一起就是下下之庸策。当年阳春一事过后,陛下不准臣再提,此后臣缄口不言。但陛下不知,臣常常梦魇至今,整个滩上的血色浮在臣的眼前,哀嚎嘶吼,尸横遍野,臣忘不掉啊!若臣不能劝说陛下收回成命,纵使身死都无颜见黄泉下的万千枯骨。”
“臣这些年在户部尚书的位置捂着良心做了多年,遮遮掩掩的也不算虚度。异族外心不是臣胡乱诬陷,陛下不信,臣便寻了些能让陛下相信的物件。”
柴卦从衣襟里抖落出零零散散的东西,举起一件就对着昌平帝高喊。
没人知道这些东西他是怎么带进来的。
柴卦提着一张揉痕遍布的麻布,小小的一块布上挤满了鲜红的指印,“这是冼池岭百姓的上告书。世人皆知冼池岭是穷乡,偏僻荒芜,连迁徙的难民都不愿意多留的地方。但就是这样的穷乡僻壤,五月前却被搬居而来的塔卡密族挤占了。通县上下,连个会识字的人都找不出,县令想为却因为陛下的入境命令不能为,只能看着异族的人越来越多。冼池岭百姓无奈,被迫成为流民,实在过活不了,百姓才盖了这份指印,想让朝廷出人。入境之策下,别说此事本无错,就算真的过分,层层级级的官吏之后,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什么也递不到陛下面前。就连臣若不是有意搜寻,臣也不见得能知晓此事。像这样的事情更多的是陛下您见不着的。”
卢裕悄悄地望着,从柴卦敲响大钟的那一刻起,昌平帝的脸色就变得铁青,嘴角紧绷着,凝重的目光落在柴卦身上寸步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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