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绮今天来得早。外面的空气阴蒙蒙的，太阳还没完全从云层间出来。她到时，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个时间，武装管理员应该在后面训练——除此之外，只有于倩言，她大概在独立办公室。陈绮偶尔早到时撞见过她——当时她正享受着如此安静空白的管理处，仿佛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是纯粹的。她往后去，想看看武装管理员们训练，结果撞上打开的侧门。两人被这“咚”响吓得跳起来——于倩言反应快，先去查看她可怜的额头，又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那时候，陈绮闻到了办公室里的茶香。
一种浓郁而粗涩的味道。
偶尔是清苦的，像未散的雾；偶尔是种轻甜，像沾水的翠果。但大多数时候，那里都是种醇厚的味，带着陈年木的气息。她走向那扇门，攥着纸袋，里面装着半袋橘子。她能感受到它们随着步子打滚。上次她顺手给了那位组长两只——她道了谢，几乎下意识地将橘皮覆上鼻尖。
“我喜欢这个味道。”她说。
于倩言的声音既重也轻，总让陈绮想起她第一次递给自己的茶水。当她以为那股浓厚的熟果味道会在她口腔间溢满的时候，它们只轻飘飘地，如丝绸般滑走了，叫她意犹未尽。陈绮可惜没能问这是什么茶，再到后来，她也说不出口了。
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只“负责人办公室”的牌子，她又一次攥紧了纸袋。于倩言最近状态糟得可怜——自己负责的管理处出了那么大乱子，折腾出那么多事，是个人都要觉得如坐针毡的。她有些担心她，却同时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她稍靠近了一点，还没来得及敲门，一只棕色马尾甩到她脸上。
“陈绮——”唐酥关上门，后知后觉，“你来找言姐？里面还有人，可能要等一会儿。”
“啊——嗯，好，谢谢。”陈绮后退两步。唐酥脸上的黑眼圈更明显了，她的声音也憔悴得发飘，脸上却难得地露出笑容。她抱着只蓝盒子，攥得可紧，仿佛那里边就是她全部的希望。
“你看起来好了点。”陈绮看着那盒子，“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嗯——”唐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她又露出笑容，却还是感觉轻飘飘的。
“我要到了许可，去调几份档案，关于一个十几年前的案子——”她握紧了盒子，“关于我朋友妈妈……我去跑趟警察局，应该还能找到当时的证物——应该……对不起，我话多了——”
“没事——”陈绮下意识递给她只橘子，仿佛这样就能传递善意。唐酥惊讶了一秒，神色也放松下来。
“谢谢……”她似乎有点手足无措。
陈绮知道唐酥的那位朋友在后面的监管室——那人进监管之后，唐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这样的事情也不好和外人说，怕是要把她憋坏了。
陈绮本想表达如果难受可以找她说说话——可她突然不能理解自己立场——她到底和唐酥能有多熟悉，才说得出口这样的话呢？“同事就只是同事啊”，她又想起那句话。
“要不去后面看看她呢，也许把想说的话说出来……”陈绮说不下去了，她感受到唐酥的呼吸顿了一瞬，好似陈绮戳到了她的痛处。她面露难色，眼睛飘开。
“啊——你去忙吧——抱歉……”陈绮也不看她，这样能让空气放松些。唐酥又一次向陈绮道了谢——迈两步又是一次。陈绮摆摆手同她道别——到最后，她同自己说的话也就只有“谢谢”。
“我不应该干涉的对吧……”
陈绮叹了口气。她错估了自己与大家的关系，自以为是地对管理处各位的关系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她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不该来找于倩言。也许对方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也许周围人只会把这种行为当做谄媚？也许，她就是在谄媚？
她这样想着，一动不动，脚底如同灌上铅。周围安静得可怕，静得她都听到腕表的哒哒声，她不清楚那是不是错觉。到她恍惚回神的时候，她后背冷汗一片。
她听到门把的声音了。
“您安排就好，我会尽可能配合——地上管理处还没发话，我也不好直接……”
“言姐！”
于倩言话说到一半，惊讶地看着她。里面另一个女人挤出来——她戴着墨镜，一头白色卷发分成四簇。卷曲的弧度有点夸张，让人移不开眼睛。陈绮没看清她的脸。白发女人拍拍于倩言，示意她让开，又一瞬瞟过二位——她并不在乎陈绮是谁，也不在乎她要和于倩言聊什么——她只是笑出来，办公礼仪式地勾起嘴角，朝于倩言点头。陈绮在她身上看到一种莫名的“自信”。
“我明天再过来。没关系，有的是时间。”她说着，转身往后边去，动作利索，高跟鞋划出圆弧，仿佛她正跳舞。
“你找我？”于倩言开口，她低头看见那只纸袋子。陈绮一时紧张，攥得更紧了。
“我……送点橘子……你上次说喜欢……”她支支吾吾地解释，“太多了，我吃不完——会坏掉的。所以分一分。”
陈绮总算是笑出来，带着自嘲。那份紧张也从吐气间滑出去，只剩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还如此鲜明。她抬手，看着于倩言接过袋子。
“谢谢！”她的语气明显地亮了起来，却也只有一下。陈绮看不到属于“言姐”惯常的成熟与自若——哪怕站在人群间，也能直觉她是可以依靠的领导的那种气质。她常是带着笑容的——可是陈绮看不到那份笑容。她已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看到那份笑容了。
“啊……”
她一个音节卡在嘴边，愣是发不出下一个声。你怎么样——她想问这个；最近还好吗——她也想说这个。可是她觉得发不出声音。她哑然于自己只是站在这里，惊恐从瞪大的眼睛里流出来——几秒过去，她都快忘记自己最开始要说的是什么。于倩言打开袋子，拨弄了一下那些橘子，她抬头。
“要喝茶吗？我给你一盒。”笑容暂时照亮了她阴沉沉的脸，“抱歉，今天没来得及泡。”
“我……”陈绮终于发出一个完整的音，“我想……谢谢……”
第一次你给我茶，是什么品种？我喜欢那个味道，它老让我想起你的声音，你的声音也老让我想起它。我还想再试一次，我——
于倩言动作很快，好像只是顺手的事情。陈绮刚跟着走到门框里，于倩言就回头，将一只小盒子塞进她手里。标签掉了，看不出是什么茶叶——不过陈绮也不懂这些。银灰的盒子带着某种温度，好像于倩言攥着它许久，此刻郑重地递交给陈绮。她手掌温暖，抱住陈绮的手背，感受到她的冰凉。她又笑起来:
“降温了，记得加点衣服。”
几分钟后，陈绮已走回办公室。一路上，她好像在不停地想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握住那只小盒子，揣磨它表面的分模线——它很快被自己的体温覆盖了。陈绮没注意时间，她进来时，看到陆灯月刚取下外套，挂在椅子上。她站在办公桌边，似乎和谁发消息。看见陈绮，她便向她招呼，脸上的神采毫不遮掩。陈绮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吧？可她觉得有点发懵——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让陆灯月突然变得如此活力、如此亢奋。
“我表白林夕——她答应了……”陆灯月几乎是喃喃着说。她压不住笑容，便拿手背去挡它。陈绮好些日子没和陆灯月说过多少话——她们真的还算朋友吗？她把自己当朋友吗？这么长时间，什么也不告诉我，让我白担心那么久，现在就突然说起这个，跟我有关系吗？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只得尴尬应一句“恭喜”，绕过半圈，回自己位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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