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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成婚

从慕玉楼走出来,本王的心情变得有些差,人一旦心情变差,便总是止不住的去想一些往事,从前心里一样不痛快的回忆。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徐司业正在讲课,讲的是“君子”之道,说是做学问之前要先学立身,举例讲“梅兰竹菊”,说兰之君子空谷自适,说竹之君子宁折不弯,洋洋洒洒一大堆,讲完了,最后又抛给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算作对今天这一堂的总结,最先点了贺栎山起来答。

贺栎山向来没拘束惯了,整日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徐司业问他,觉得君子应当是什么样的。

贺栎山便答:“所谓君子,应当有进有退,能伸能屈,勾践卧薪尝胆,方能雪耻灭吴。什么宁折不弯、空谷自适,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成大事者,应当不拘小节,从容赴辱。所以学生觉得,君子应当如……知羞草。”

话说完,屋内便安静了一下。

徐司业怒不可遏,连骂了他好几句榆木,让他赶紧滚出去。

贺栎山虽然在功课上没有长进,但向来听话,说什么都不回嘴,就这么出去了,在院子里的墙角乖乖站着。这事儿我记得异常清楚,只因他出去罚站之后,徐司业发现了景杉那份算学题是由我代笔,也让我和景杉一块上外头站着去了。

景杉还颇为郁闷,问我:“三皇兄,你是怎么弄的?”

我也十分郁闷,按理说,我模仿他的笔迹早就炉火纯青,平时写个什么东西,别说司业了,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这回还只是写个算术题,怎么就露馅了呢?

我俩在这琢磨半天,那边贺栎山叹了口气,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三殿下,不是我说你,你把题全给答上来了,谁看不出来那不是五殿下自己写的啊?下回你要再这么干,得故意写错几个,或者干脆空几题不写。”

我二人便悟了。那会儿我跟贺栎山还不是很熟,他算是最令徐司业头疼的一个,我和景杉也不遑多让,但有他在前面顶着,显得我二人也不那么的荒唐混账。

总之,对他印象还不错。

我三人就这么站着,我站在中间,景杉站在我左边,贺栎山站在墙角里面,最右侧,他选的位置最好,站累了,还把身体靠过去,眯着眼睛歇息。

我扭过头,还能够看见树荫下,光斑照着他的眼皮,浓密的睫毛随着光晕的起伏轻轻颤动。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安王戎马一世,怎么生出这么个犬子呢?

我在那儿走着神,景杉突然开口:“听你这么说,平时也没少找人代写吧?”

他这话没有指向,但都知道在问谁。

贺栎山睁开眼皮,看了景杉一眼,头转回去,不说话。

我三个人又无声地站着。

景杉站着站着也闭上了眼睛,太阳正好,照得人懒洋洋的,他摇摇晃晃着身子,就这么朝我载过来,他倒得迅捷,我察觉的时候已经被他砸中了肩膀,也跟着往右边倒去。

贺栎山就这么被我二人砸中,阿哟叫了一声之后,跟着我两个一起倒在了地上。

景杉率先爬起来,指着地上一块从贺栎山袖子里面溜出来的巴掌大小的油纸包,问:“这是什么?”

我也跟着爬起来,贺栎山最后起身,顺手将东西拿起来,打开。

里面是一块海棠酥。

“吃吗?”贺栎山将海棠酥递过来。

景杉道:“你竟然还偷偷带吃的进来?”

“嘘。”贺栎山赶紧用食指贴住嘴,压低声音,又从怀中掏出几张山楂片,“还有呢。”

景杉虽然什么不良的习性喜好都沾一点,但他这个人胆子小,从小就这样,往往要做什么坏事,可能明明是最先起头的,但中途又是最愿意退出的,什么事情都很犹豫,他伸出来手,刚刚摸了过去,又飞快地收回手。

“这,不好吧?”

贺栎山翻了个白眼:“那你吃吗?”

景杉最终还是吃了。

他就是这种喜欢把所有事情都变作是自己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样子。贺栎山将那一块海棠酥分作了三份,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还是接了,免得他两个人心里打鼓——我就起这么个作用。

他二人窸窣吃完,景杉边抹嘴边看我:“这海棠酥真好吃,我在宫里就没有吃过这么新奇的点心。”

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是要拉屎还是放屁。

我拿出来我的那份准备给他,徐司业就在这时候走到了我三人的背后。

挡了光。

我三人都静了,低下头看着倒影在地上的那一抹高大的黑影。

人赃并获。

“三殿下,就你一个人吃了吗?”徐司业拿过我手里掰开的一小半海棠酥,眼光不愉地扫向贺栎山和景杉。

景杉很紧张地看着我。

在国子监内吃东西是大忌,比贺栎山上课顶撞徐司业还要严重——皇宫本来就是来讲规矩的地方。

我失神道:“是,就学生一个。”

徐司业的目光落在贺栎山头顶,却又是问我:“三殿下,这东西是你带进国子监的吗?”

我垂着头,虽然看不清贺栎山的神情,但仍感觉到他注视着我。

我觉得我浑身都散发着金光。那道光的名字叫,“三人行,我必背锅”。

我道:“是,是学生带进来的。”

佛说,一切都是注定的因果。

佛又说,人生中所有的遇见,都是因为相欠。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他二人很多钱。很多。

***

碰上神武营的官兵这事叫景杉心里落下了结,令他安分了一两个月,直到成婚。

成婚之前他来找我,说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不比寻常,不需要精心挑选一些讲究稀罕却派不上用场的物件,直接换成金条送给他就行。

看在他成婚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

钱换了,我又让人带了一些茶叶,他爱喝兰毫铭涧,准备了当作贺礼,免得全是俗气。茶叶买得多,我又让人送去给了贺栎山,贺栎山后来又给我回礼,来我王府喝茶,聊了一嘴景杉的事,讲景杉借着成婚从他这里讹去了好大笔银子。

景杉爱财,仗着往年的交情,在我跟贺栎山这儿无往不利,诸多纨绔也对他常有孝敬。唯一一次失手,大概就是刚搬出宫那会在我父皇跟前。

那时我尚在吴州,因此此事还是贺栎山与我转述的。

搬出宫的皇子,照理是会得一笔赏赐的。

景杉拿了我父皇的钱,手里本来十分宽裕,请些管家、奴仆,再将府上装点一番,应当是绰绰有余的。然而他喜性奢华,再加之先前在临安城浪荡了半月,花了一大笔钱,再来装点王府,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一个王爷,府上这么寒酸,实在是有点丢份。他便又去找了父皇,但是先前已经拿过赏赐了,这回再提钱的事,就显得不那么妥当。于是委婉地换了一个说法。

说是府上空荡,也没什么值钱物件,旁人见了,面上虽然不说,但背地里总笑话他。

景杉平时看着没什么城府,实际有一些小机灵。

他原本的想法是,父皇好面子,肯定会给他一笔钱,让他下去置办。

然而这点小机灵,放在我父皇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

我父皇说要赏他点好东西,让他好好点缀点缀。

景杉心想,钱没要到,要到点东西,也可以,更何况,父皇赏赐的,肯定都价值不菲,要是给他点便宜货,不是丢自己脸吗?

于是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他在府上等了两天,没有等来料想中的四五箱宝贝,反而等来了一抔半湿的土。

那前来送土的太监跟他讲,这是滁州运来的兰花,十分珍稀,一株可值千金,父皇特地给他留了一株,让他用来装点王府。

景杉愕然,看着土里还没长出来的花苗,问,这就没了?

那太监说没了,临走的时候,又对他提点了一句,“康王殿下,这兰花珍贵,就是不太好养活,御花园种了十株,已经死了三株了。您得好好侍弄,要是养死了,那是大大的不敬。”

景杉欲哭无泪。

他几方打听,知道了城中有个叫韩元的花匠,爱花如命,对侍弄之事颇有心得,于是去请了,然而人家心气高,不愿入府为仆。他将此事讲给了贺栎山听,贺栎山先是笑话了他一通,然后说自己跟这韩元有点交情,愿意再帮他游说游说。

那韩元最终是答应了,不过提了个条件,说这王府花园的格局、布置,种什么不种什么,都得按他的意思。

只要能保住那株兰花,这点小小的要求算得了什么?景杉当即就同意了。

然而置办花木,也是个花钱的地方,景杉囊中羞涩,最后还是找贺栎山借的银子。

因此,他康王府的园子,贺栎山算是出了八成力。

我听完,对贺栎山十分同情,觉得我跟贺栎山,应当是上辈子一起欠了景杉许多债,这辈子才来替他挡灾挡难的。

贺栎山闻之,掩扇一笑,说:“若是如此,晋王殿下欠得肯定比小王多。”

到成婚的那天,我和贺栎山第一次见到新娘子,席间他跟我坐得近,见我在看,就跟我讲关于他从坊间听说的一些关于新娘子的事情。

未来的康王妃吴筠羡,是吴英唯一的一个女儿,她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各个武艺高强。据说她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闲暇之余好跟人比试,手下败将无数。

她日常喜扮男装上街,时常斗蛐赌钱,坊间被人尊称“吴六爷”,曾言“恨非男儿身,无路报家国”,是说书人口中十分离经叛道的人物。话本《晚姬传》就是以她为原型,讲一个女子女扮男装从戎杀敌,最终成为一代开国大将的故事。

评书这事,听得就是个稀奇,就是个不寻常,虽然有人唾有人捧,但只要今日所讲有“吴六爷”这几个字,茶馆的生意就不会太差。讲到后来,已经没什么能讲了,重点又渐渐不在她所做的那些事上了。

纵观史书列传中的王侯世家,要说一个人的成就,首先要讲这个人的外貌,好像一个人如果要干成什么大事,那么他的长相也一定要非比寻常。可能是吴筠羡做的事太过离经叛道,连带着她这个人的长相也变得十分离经叛道。

一说她瞳大如牛,身高八尺,而四肢如豕。

一说她眼似绿豆,口大过耳,面骨横斜偶流涎液。

还有人说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单单往那一站就能把人吓厥。

市面上也开始售卖她的画像,号称买回去能够辟邪。

如此到了她及笄之年,已然没有男儿敢上他家提亲。她爹吴英终于觉着事情大了,跟各个说书的馆子私下交待,不让再提“吴六爷”这几个字。

这么沉寂了一年,她长到了十八岁,仍是无人问津。吴英更是着急了,要是过了十八还不嫁出去,必然惹人非议 ,当下勒令将她禁足,也不许她再以男装示人,还逼着她去参加些诗会,结交些闺中女子,或者是看得上眼的男儿。

可惜,为时晚矣。

一则是旁人听说了她的名声,纷纷变色而逃。

一则是她“英武不凡”久了,对那些个“谦谦公子”都不太瞧得上。

说到这里,我问:“景杉她就瞧得上吗?”

“王妃对斗蛐打牌这些男人家的玩意也很喜欢,知道景杉也好此道,再加上吴英吴将军,还有宸妃的撮合,就欣然同意了。”

我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贺栎山埋着头忍笑。

这些繁琐的流程交代完,早就天黑,天边一轮弯月高挂,灯笼将宅院照得亮如白昼,四周还有些吵闹,我喝多了酒,脑子有些昏沉了,害怕等会儿做出来什么有伤大雅的事情,借口小解,起身出去透气。

走到清静的庭院之中,一个小亭立在湖边,由一个小桥连着 ,正好可以歇息,我走过去坐下,风一吹,不知道怎么身子就软了,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唤我。

那声音清润而渺然,似梦似幻,我便不当真。

过来好一阵 ,困意终于如潮而退,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身在亭中,亭外挂着灯笼,月光烛光,照亮了我眼前站着的人。

“晋王殿下?”

他穿着一袭白衣,就在我身前站着。

“子湛?”我不由自主地答了。

景杉知道他害他三皇兄我在神武营那里丢了面,吃了我的银子,专门给林承之,还有其他翰林院的几个,发了请帖——他自认这样就显得没有那么明显。我可能也沾了景杉瞻前顾后的毛病,人不在的时候,空惦记,人在的时候,却不敢动作,明明知道他就坐在那里,目光都躲着去——免得叫其他人看出来我心中端倪。

我不再敢多喝,不过是怕在他面前失态。

“方才远远看见有人在亭中,恐有人喝醉了坠湖,于是上前查探,没想到会是殿下……殿下,此处风大,容易着凉,还是回去再睡吧。”林承之退后半步,冲我拱手,“下官的友人还在外头等着,下官先行一步,殿下告辞。”

他匆匆转身,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来:“子湛,别走。”

林承之脚步停下来,背对着我,语气依然如同刚才从容。

“殿下喝醉了。”

“子湛。”我轻声重复。

林承之仍然背对着我,面朝远处,轻声道:“殿下认错人了吧?”

我就这么跟他对立,我不开口,他也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晚风起得大了,刮过来,掀起来他月白色的薄衫,他在风中不动分毫。

风有些刮眼,我忍不住垂下来眼睛。

“是,本王认错了。”

我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看他穿过回廊,身影没入夜色,久久未动分毫。

我怎么会认错。

崇礼殿外,小池塘边,清风庭前杨花里。

往事拣来细数,件件是你,幕幕是你,梦里梦外……都是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本王心悦你,已有五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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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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