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被尖叫声牵扯来的头号人物万金花,正蹲在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两腿中间查看她的情况,身边还站着一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子,一边吃手指一边欣赏母亲的动作。
明月庄里没有人不知道万金花的名字,已经没有人再去考究万金花作为外乡人在明月庄稳居高位的历史,但大家都知道她学识渊博,人脉广泛,仙缘深厚,更作为明月庄里唯一有幸得见过吉祥天师尊容的人,任何事情有了她的拍板就肯定能成的。
万金花是军师,是医生,是经理,是吉祥天师之下的所有事。她的头发抓起来有胳膊那么粗,胳膊又像藕节一样白而丰腴,嗓音洪亮可以从清溪河东头传到西头。
像纸一样躺在地上的女人叫作季有兰,她是个扔在明月庄的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女人,她在刚刚过去的四个月里怀着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又在不久前的两个小时内失去了这个孩子。季有兰一度拥有了错位的时间观念,四个月弹指一瞬,两个小时度秒如年,她刚才从田里割回来的羊草还没有进到羊的嘴里,自己的手就已经举不动镰刀了。
她的男人李池闻讯从另一头的茶水室赶过来,但他空空的脑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万金花告诉他:“不用担心呐,这还是有用的东西。你翻开《千年万代引》去看看,就能知道咱们这个地方呐,与神共生,一切都是天师的安排。”
万金花从季有兰的两腿中间扯出一团暗红的血肉,那血肉只巴掌大点儿,却生着明显的四肢,此时已然不动弹了。“看什么!赶紧找块布来包好哇!”跟在一旁看了全程的那个男孩子被万金花用手戳了戳额头,就留下一个暗红的印子来。他斜眼笑了笑,便蹦跳着走开了。
万金花往上瞟了一眼,对满头大汗的李池说道:“你们记好了,那还是大宋朝的时候,,1088年,咱们明月庄地界有一穷苦书生,这书生家中父母早亡,茕茕孑立,孤苦伶仃。书生姓李名哲,字怀远,仕途不济,多年科举无果,常于夜间长吁短叹:“二十余载读经世之学,笔下文章依旧空空,野犬不屑入家门,何日何时是个头!”
“啊,啊啊——”刚才蹦跳着离开的男孩子又蹦跳着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大花布,高高地举着,仿佛在向母亲邀功。
男孩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小白菜,就是他的名字。明月庄里所有人都知道,神婆子的小儿子是个到了六岁还不会说话的痴呆儿,有人说是报应,有人说是天罚,也有人说是神婆子使了什么诡计故意不让他说话,免得泄露天机。
对此种种,万金花笑而不语,执着地带着小白菜出入各种场合,并宣称他是受命于天师恩典的神子,要不要开口说话得看吉祥天师的旨意才行。
“这么大一块,你也不嫌浪费。”万金花白了一眼,就用这块布包好了刚才扯出的血肉。那孩子咬着食指歪着脑袋,盯着地上几乎要晕过去的女人嘿嘿地笑。季有兰当时就想杀了他,可是她刚刚没了孩子,实在动不了,她男人呢,也和死了似的。
万金花接着讲:“书生口中这样感怀,然而他内里却有一副文人风骨。恐怕你们也不知道这文人风骨是什么东西吧?啧,也就是一股穷酸气,一身硬骨头,一路走到黑!所以他一时走入死胡同,辗转多时尚未得解。他笔下眼下依旧不停,油灯照屋宇空空四壁,如此又是一年,不免愈加伤怀。”
“唉唉,啊,啊啊啊……”
“到这日,书生自午后小憩中醒来,双眼朦胧间见屋前栗子树结了满冠的绿叶白花,层层叠叠竟将枝杈压弯些许,行至近前花影又了无踪迹,才知是半梦半醒间幻觉而已。”
李池眼睛一亮,总算找到了能插话的口,“河边那棵老树?这个我晓得的。”
“你光知道老树,却不知道那时候书生坐地无语凝噎,一树繁花竟是梦,他想着这繁花就如同自己,寒窗二十余年到头来金榜题名也仅在梦中得见,醒来便是失去,堕入冰窖之中似的心痛啊!”
“啊!唉!”
季有兰躺在地上听万金花说:“你们呐,不用多怕,这可不是坏事儿。马上就是拜神大会了,没足月的小孩儿最好用了,天师要知道这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好东西,赏你还来不及呢。你肯定一转眼就又有了。”万金花用还淌着血的手抓来桌上的纸和笔,“我呢,给你开这个方子,外用止血,内服养身,要是有什么问题呢,再来找我便是了。”
万金花说:“书生行至栗子树下,用铁锹挖了一盆土出来,这日夜里借着十五的月光自己塑了个有头有脸的神像出来。这塑像既非佛祖也非文殊,而是书生自己杜撰的一位,因而除了书生之外也无人认识,无姓无名。”
李池分明是听进去了,激动地抢答:“天师,他塑的是吉祥天师!”
万金花还是摇头,“那时候还没有名字呢!书生家中仅余铁锅一口,他折了栗子树的三根细枝桠当做香插在这尊神像面前,俯身叩拜……”
小白菜扑通跪下,在地上连连磕头,万金花顺着小白菜的节奏念道:“神仙在上,还请体谅某礼数不周,某家贫如洗,四壁之外,再无长物,以至于文殊庙里香火钱也已供不出了,想来神佛们都已厌倦,将某这无名小卒抛诸脑后了。某斗胆塑这像来,也无一个子儿供奉到台前,惟愿榜上有名,得一出路,或挥斥方遒,或护一方公义,不求为万世开太平,仅求一扇为生民立命之门。苦不得解,若神仙有闻,但请指点一二,李哲毕生感激不尽,若终究无缘,李哲便也认命!”
“你们猜怎么着?那书生于神像前三叩首,起身之际有风乍起,再抬头望去,栗子树上竟真的开出了花来。书生反复确认,几乎要爬上树梢去看,那花开得真切,在叶片之间随风摇动,更有淡淡幽香飘出。他知这或许仅是巧合,栗子树本就到了开花的时节,心中仍然欣喜,之后日日叩拜神像,关照栗子树的生长,每日从鸡鸣前到满天星斗,皆伏案苦读。”
万金花说到兴起,直拍大腿手舞足蹈,小白菜也在旁边比划着,“啊!啊!”
李池接过万金花递来的方子读着: “生板栗一篮,寿仙土一斤,每日取生板栗十颗与寿仙土一勺,将板栗磨成粉与寿仙土混合,以水冲服,每日一次。若要外用,碾磨成粉敷在出血处即可。”说着,万金花变戏法似的拎了一篮生板栗出来,上面放着一个铁罐子。
“板栗,寿仙土我都给你们拿来了,先吃着吧,还有啊,有空了就去天师庙里拜拜,一定要去啊。我可要回去准备拜神大会的事儿了,咱们与天师之间脐带的连接又淡了,这样衰微下去可不好,可得找个好点儿的药。”
季有兰头顶的汗和两腿间的血以同样的速度流出,她不想听万金花说的什么寿仙土的鬼话,万金花给谁看病都开一样的方子,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吃再多寿仙土都不会回来了。而李池,这个家伙除了在床上是活的,其他时候都是死的,到了今天,季有兰躺在家里的地上,终于有时间好好思考李池这个人。
“那之后,自然是吉祥天师得以化形,启明李哲通达学识,他再去考取功名就如鱼得水,一举高中!而吉祥天师得以铸成金身,就是靠着李哲供奉的一把栗子!”
万金花抱着花布裹好的那团血肉道:“所以啊,这板栗,而且是清溪河边栗子树结的板栗是最好用的药了,什么毛病不能治,有吉祥天师作保的果子,当然是最好的了。
李池对着万金花连连点头,“是我无知,是我无知。”
此刻,季有兰的下半身还光着瘫在地上,一览无遗的暴露在万金花和小白菜的面前。她想要去床上躺着,手却抬不起来,嘴里也发不出声音,她的丈夫李池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很快他也无法注意到了,因为季有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把视线放到李池的身上。
神婆子说罢就已经摇摇屁股走了,那个坏小孩也跟在她后面,到门口还钻进头来做个鬼脸。这一切都被这家的女儿,名叫李小潭的看在眼里,彼时她正掩在后墙边,没有探身出来,只等万金花和小白菜走远了才回屋去。
“她给你弄的什么寿仙土?又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小潭推门进去,见父亲已经磨好了一副“药粉”,正要敷上去给母亲止血,她一把推开,“药粉”撒了一地,自己脸上也得了父亲一记耳光,“混蛋玩意儿!这是万婆子给的药!寿仙土是你说撒就撒的?!”
“我是混蛋,你是比我更混蛋的蠢货!”
“啪!”另一张脸上又是一下,“你插什么嘴!”
季有兰的眼睛仍然闭着,已经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晕了过去。李池将季有兰撇开就要冲上去给李小潭第三个巴掌,小潭快他一步捂着脸夺门跑了出去,听得屋里父亲骂道:“你最好别回来!也别给我惹出什么事儿来!”
小潭才不稀罕给他惹什么事儿来,她只气,气他们只知道听神婆子的,只知道去拜什么天师,连寿仙土都毫不怀疑地往肚子里灌。
明月庄的人都知道寿仙土是什么东西。那供奉在天师登临塔最顶端的吉祥天师塑像不是石头,而是泥塑,那泥塑用的土,就是山羊坡向阳面的土,便称为寿仙土。神婆子说了,这都是领受了吉祥天师福泽滋润的土,包治百病。只是做了像的不能敲下来用,平时只能用剩下的,产量不多,可谓物以稀为贵。
李小潭才不信呢,土就是土,变不成药的。她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于是她跑过明月庄的土路,跑过几片稻田,跑过万金花的家门口,余光瞧见金铃儿与银铃儿牵着手往外走,李小潭没理她们,她觉得万金花的女儿们大概也不是好东西。
“那是小潭吗?”金铃儿见了问道。
“嗯,我看是,明月庄就她跑得和我一样快。”银铃儿在裤兜里装了满满一袋的板栗,正摸出几颗来分给金铃儿,“咱们该找时间去看看她妈妈。”
金铃儿道:“啊……我不敢,妈要凶的,又该挨打了。”
“偷偷地去,她又不知道。”银铃儿不怕万金花,反正她早已是万金花眼里离经叛道的逆子,但她还是给金铃儿个台阶下,“我还藏了些钱在罐子里,一会儿去拿出些来,去买些红糖和枣子,让小潭自己带回去吧。”
金铃儿这才放下心来应了,她瞥了瞥家里万金花的影子,长出了一口气。
“呸呸呸!都坏了!难吃死了!”
银铃儿将口中板栗都吐了出去,袋中的也悉数摸出来,连着抢了金铃儿手中还没开口的,一抡胳膊就全都丢进了清溪河里,噼里啪啦如同鞭炮响。
中学的医务室里空无一人,李小潭转头就直奔李春生的教师宿舍而来。李春生刚刚从季有兰的尖叫声中平静下来,当时我给他准备了饭菜,多了些,他还剩了一半,正要落下下一筷子时李小潭就冲了进来,“春生老师!”
李小潭脸上汗和泪都混在一起,呼哧呼哧地扒拉着门沿,看到我也在显得有些惊讶,“月,月来师傅。”
李小潭憋着眼泪向我们复述了原委,她的五官都挤在一起,像个被打了一拳的泥人,“春生老师,你救救我妈妈!”
严格来说她求错了人,李春生是历史老师,不是医生。但这对于李春生来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常年在宿舍里备着干净的白毛巾,取来给小潭擦了脸,“你爸又打你了?”
“我没事儿,春生老师。”
“你回家多用热水敷一下。”
“老师,我该怎么办?”
李小潭的家庭环境让她成为了一个过分懂事的孩子,我看着李春生用白毛巾擦干净李小潭脸上的眼泪,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托医务室准备了些消炎止血的药和营养品,由李小潭悄悄地拿给季有兰。
“春生老师。”李小潭扒着门缝露出半张脸,明显是有话要说。
“想问就问吧。”
“他们都说吉祥天师好,我觉得他不好。我们都让他和神婆子骗得团团转,春生老师你觉得呢?”
李春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想?”
李小潭摇摇头,“没怎么。他要是真的,也怪没用的。还没春生老师你厉害呢,他不能开药也不能给我擦眼泪,但你们可以。”
“我哪儿有这么厉害,小潭。你才是保护你妈妈的人。”
“可是没你们我做不成。”
“以后会做成的。”
李小潭在门后思索着这句话的可能性,而后一甩辫子就踏着夕阳跑走了。
“没那么厉害吗,天师?”我问他。
李春生摇了摇头,他坐回到椅子里木然地看着门外李小潭远去的方向,夕阳的光辉迅速从他身上退去了。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熟栗子的甜香,可那天我却觉得这气味儿泛着苦。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
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要来到1987年。每到逢七的年份隆重的拜神大会就要开幕,并重演一次人神共生的盛大仪式,噩梦又要来到李春生的眼前。有所不同的是,他决定在今年的拜神大会上来结束所有的错误。
但在此之前,他希望尽可能地把中学孩子们送走。
“我知道这件事情长痛不如短痛,但有些人仍然值得拯救,在中学这五年不是白等的。但我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等下去,现在,我看是时候了,小潭的事就是一个切口,你告知慧慧吧,校长那边有我,我们都要抓紧时间。”
他成为李春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死在某个信徒的手下,也就是他曾在雨中对我说的第二个办法。我并不劝阻他,只关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刽子手呢?总不能是谁手快就算谁吧。”
“我早就选好了。”李春生说,“你认识的,小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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