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只要不和明月庄扯上关系,就是一个极好的年份。对于明月庄来说,它值得期待,更值得庆祝,因为很久以前神婆子就说了:十载一枯荣,血脉两相通,共生共死双全法,一岁一度待春风。
这一年,万金花选定的拜神大会时间是正月初七,也就是二月四日,立春,李春生的生日。我把这消息告诉他的时候月亮正高悬在山羊坡的上方,我们坐在我的住处门口抬头看天,竹叶的沙沙声好像海浪,李春生说:“我知道,白天的时候老校长已经来说过了。”
李春生本就打算找老校长商量抓紧时间送走更多学生的事,在中学里,没有哪一个人是孤军奋战的。不过这个跛脚的白发老者倒是先一步来到了李春生的办公室。
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身上展现出的精神面貌与明月庄的大部分人都不相同。虽然是同样的精神矍铄,明月庄的人大都是经年劳作所塑造的寒冬枯树,劲瘦挺拔但少了生气,老校长则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温厚气质,时间的风刀霜剑将她雕刻成了松柏。
老校长上了年纪以后背就驼了下去,加上她青年时代就留下的跛足,整个人在视觉上显得毫无威慑力,但毋庸置疑的是,老校长仍是中学所有教职工最敬佩的人。
她很直接地向李春生表达了担忧:“春生,今年又是难熬的年份了。”
“我知道,校长。”李春生说,“中学不能一直留在明月庄,您也是时候离开了。”
“你要小心。”老校长摩挲着自己的左腿说道,“别像我似的,划不来。”
李春生给她泡了一杯茶,“校长,您在那种情况下坚持把学校建起来,就是明月庄史上最有意义的事之一了,放到古时候,您的名字该上史书。”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讲话这么老成。”老校长叹了口气,“也就你,把我捧得这么高。”
“他们都这么想,我只是正好有机会告诉您而已。”
老校长把话题放到另一件事上:“你要好好留意小潭,她性子直,容易被针对。”季有兰流产的事不需要多久就成为炒熟的瓜子,每个人都要来嚼上一遍。而李小潭,作为不可避免被谈到的一环,也让老校长难以安心。
“您放心,我会留意。”
“好,好。”老校长捋了捋头发,她的头发早些年就已经全白,使她的面相与实际年龄不太称,她告诉李春生:“今天上午的时候听人说了,正月初七办拜神大会。”
“那就是下个月。”
老校长看着墙上的挂历忧心忡忡,“我看李小潭似乎和金铃儿银铃儿关系不太好。”
“因为万金花吧。”
“所以我怕她会受欺负,这罪名太好扣了。”
李春生了解老校长的担心,和神婆家站在对立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在明月庄是引火上身的同义词。李春生思忖着老校长所说的时间,稳住了她苍老的双手,“她们三个都不会有事,校长,我保证。”
李春生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充满了对李小潭母女俩的侮辱性词汇。老校长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李春生说:“和校长谈过之后的那个课间,这张纸条就和李小潭一起送到了我面前。”
李小潭是他班上的学生,在流产事件发生以后也和往日一样正常上学,似乎母亲的痛苦经历没有通过情感上的纽带传递到她身上,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同时李春生也说李小潭是一个很难不引人注意的女孩,那天她在英语课后将一壶热水浇在前桌男生的头上,那个生了癞子的男生抱头痛哭,李小潭的脸上却显出一副得胜归来的英气。
“李小潭,你做什么呢?”目睹了一切的白发英语老师问道。
“我教训他好好说话!”
癞子头男生知道自己理亏,站在李春生面前一言不发,只是抽着鼻子哭,李小潭也保持着正义的沉默。
“为什么写这些?”李春生质问道。
“我……我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听我爸说的。”癞子头男生的声音迅速小了下去,“老师,我以后不写了,你别喊我妈来。”
李小潭接着问:“你爸什么时候说的?为什么要说?”
“你爸和我爸都在茶室啊,我去茶室找我爸要钱的时候听见的,不信你回去问他啊。”
“李旺儿。”李春生的声音平静,听不到愤怒的情绪,“不管你是听谁说的,听到的是什么,类似的东西都不应该出现,你也知道你写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对吧?”
癞子头男生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这纸条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所以你听好,以后不管是谁有类似的言论,我都找你,明白吗?”
“别呀老师。”
李春生打断了癞子头男生的求情,“要是不想被人连累罪加一等,就好好想想怎么把你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回去换衣服,然后接着上课。”李春生并不会给类似的行为辩白的空间,李小潭在癞子头男生走后仍然昂首挺立。
“小潭……”
“他瞎说。”
“你说李旺儿?”
“我说他爸。他没有证据,随便污蔑人,我妈妈只是去了庙里,谁去庙里不会遇到老季?遇到了说了几句话,谁遇到了人不说话,怎么就不清不楚了?”
听到这里,我知道这会是个漫长的夜晚,便站起身来去倒了两杯酒。这种叫做“落雨花”的酒度数很低,李春生能喝。
如果要评价季有兰,只能说她是个一生都活得稀里糊涂的女人。二十岁的时候季有兰背着竹篓去割羊草,那时候她的头发很长很粗,编了一个到腰的麻花辫垂在身后,现在她也时常怀念二十岁时光滑的脸庞。年岁的逝去从季有兰抬起头看到田埂上的李池时就打开了闸门,这个素未谋面的青年递给季有兰一块毛巾。
“擦擦汗吧。你衣服都湿了。”
李小潭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她就指着李池的鼻子说:“你是臭流氓。”
季有兰拦下了李池挥向李小潭的手掌,那个时候她还捋着头发说:“没有没有,他是好心的。
事实上季有兰从未真正明白过李池的想法,当年这个大了她三岁的青年坐在田埂上的时候,先是看到河道里的鸭子成群结队地戏水,然后就看到季有兰的长辫子在眼前来回晃动。她的竹篓里已经有了半篓羊草,在装满之前李池知道她不会回去,便钉在田埂上品味着季有兰劳作的场景。
李池觉得这个女人拥有和母亲一样健壮丰腴的臂膀,这让他感到莫名的亲切。当他看到季有兰的脸庞因为暑热而变得和桃子一样发红,属于二十多岁男女的冲动就叠加到他的身上了。
几天后李池的父亲就带着东西上门提亲,季有兰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青年眨了眨眼睛,就成为了李家的新娘。等到季有兰二十二岁见到李小潭的第一面,以及三十六岁时对于李池提出再要一个儿子的提议,她都做出了同样的反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只是眨了两下眼,时间就从眼皮里溜走了。
她的女儿李小潭在这段母女关系中成为了一个骑墙派,她对母亲的软弱嗤之以鼻,又理解她的大部分做法,无法背离这个深陷泥淖中的人而去。数月后李小潭将在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彻底转变为季有兰的隐秘支持者,而这一转变的伏笔在流产之日就已经埋下。
李小潭冲出家门,沿着清溪河泛金光的河水一直往学校跑去的时候,季有兰终于对自己过去三十六年的人生做出了回应——她摇了摇头,否决了除李小潭以外的一切。但应该如何做,在她的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她在止血之后的第三日就重新背上割草的背篓去了田里,填补羊圈里三头山羊空虚的肚皮。
清溪河自西向东贯穿了明月庄的始终,一视同仁地连接起东边的天师庙和西边田里的季有兰,现在不是播种的季节,她就拾穗,割草,喂羊,以及去东天师庙里许愿。最后一件是李池吩咐她去做的,这个已经对丈夫死心的女人表面上顺从了他,实际却跪在吉祥天师的像前一言不发。
季有兰活到现在,顺从了人生的所有洪流,也顺从了李池的所有吩咐。现在她想要回头,却站在河中茫然无措。
“小潭。”
“春生老师。”
两个人的话撞在一起,李春生让了路,“你先说。”
“春生老师,我要是说我想走,是不是大逆不道?”
她不知道自己和老师想的是同一件事,还在为自己疯狂的想法提心吊胆,李春生就问道:“你觉得逆了什么道?”
“我不知道,可能是孝道吧。但我要走也是和妈一起走,只是背叛了一半的孝道吧。还有就是,神婆子说的,明月庄外面都是地狱一样的烈火,人走进去就会变成恶鬼,那些外面来做生意的也是小鬼,为了讨好咱们才来的,明月庄里出去的不是救苦就是遭小鬼迷惑了。我要是不听,非要出去,是不是就逆了神婆子的道?”
“你去过外面吗?”李春生问她。
“啊?没有啊。”
李春生压低声音说:“小潭,你听过关于中学的传闻吗?”
明月庄的信仰并不是牢不可破,以人命和鲜血搭建起来的东西塑造了盲目和极端,也在压抑中孕育排斥自己的力量。多年以来,老校长抓住这一点,断断续续地送走了三十三个学生与他们饱受摧残的家庭一起偷偷送出了明月庄,并一直接济到他们拥有稳定的生活。而这样做带来的后果,是明月庄里近几年有了传闻:中学会吃人。
吉祥天师在这一过程中帮了他们很多,现在,他以李春生的身份成为老校长忠实的盟友。
“是这样吗?”李小潭听了,眼睛闪闪发光,“那万婆子一定是骗人的,春生老师和校长才是真的。老师,我听你的。”
事实上,李小潭不需要做什么,她只需要等待的时间和一点勇气。李春生告诉她:“如果你想要和妈妈一起离开,我只需要你更大胆一些,说你想说的。只有一点,尽量避开你爸爸就好。”
中学的所有老师都会喜欢李小潭这样的学生:一说就听,一学就会。这姑娘回到家里,季有兰正好从外面割羊草回来。
“妈,你怎么又下地去了?”李小潭的声音又急又气,“这才几天啊!”
“我憋得慌。”
“那也不行!你必须休息!”
“小潭,我还去了天师庙。”
“因为爸让你去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去的,但我什么也没求。”季有兰开始细致地撕手指上的倒刺,并在灯光下第一次仔细审视自己双手的轮廓,她的十指像萝卜般粗短,布满了深厚的裂纹。
“求了也没用,吉祥天师什么的都是他们编的。”
“可不敢乱说!”季有兰跳起来,她警惕地锁上了门窗,压低了声音,“你这孩子,别乱说啊。”
在明月庄揶揄吉祥天师可是不得了的大罪,让神婆子听见了没有好下场,李小潭说出这么一句来,季有兰几乎吓破了胆。
“我没乱说。”
“别说了!他们会抓你去驱邪!”
“我看要驱邪的是他们。”
季有兰在心底里隐约地赞同李小潭的观点,因此她不再说下去,而是以沉默代替了一切,屋子里只有母女二人的呼吸声。李池不在家里的日子,季有兰感到轻松,但小潭这样说,她又不得不神经紧绷,努力抹平自己的生活。
“妈,你说吉祥天师要是真的存在,为什么还让你过得这样苦?”
季有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对“苦”没有概念,觉得一切事都在自己命里定好了,好不好苦不苦的与她没有关系。
“我不苦,我只是累。”
“这是因为你嫁错了人。”
“这样说你爸是不孝。”
季有兰嘴上这么说着,眼里却已经噙着泪,她眨巴着眼与李池结下婚约的时候对日后要面对的家庭生活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人长大了就要和另一个人结婚,生下一个或者几个孩子,孩子长大以后也会重复这一行为。李小潭作为她的女儿指出了季有兰人生中的这段错误,这对于季有兰这样的女人来说是毁灭性的判断,她不是出于对李池的维护才指责小潭,而是对自身的辩白,哪怕她知道李小潭说对了,现阶段也仍然需要依附家庭中的身份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那要是吉祥天师真的存在,他为什么还让你掉了孩子?”
“那恐怕是咱们家福德不够。”
“不是,因为你嫁错了人,妈妈。”
“怎么还这么说?”
李小潭站起来,“他要是没有去喝茶,而是帮你干活,你就不会这样累,孩子也不会没有了。都是他的错,和你没关系,和咱们家也没关系,和吉祥天师更加没有关系。”
杯中酒喝完了,李春生的讲述也告一段落,我评价道:“胆子真大。”
“你说谁?”
“我说你们两个。”
“因为我了解她们,只是顺水推舟。季有兰的情况是站在沼泽地里,她会随着时间下沉,就算我要让她离开,也得她配合才行。否则她变成不动的石头义无反顾地沉下去,我也没有办法的,只要她有离开的念头,有一点点,我们才能帮到她们。这些话让李小潭来说最合适,也最有用。”
他把白日里没收来的纸条递到我面前,“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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