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贵妃的宫女从内殿捧出一本手记。
“千丝散的医理。”江秋翻开手记,里面的字迹是漂亮的簪花小楷,“娘娘研究这个做什么?”
他目光不动,直直望进容贵妃眼睛:“我记得娘娘先前和我说的是,想到要陈岁喜用这副毒,是近在来得知长姐死因之后的临时起意?”
咄咄逼人。
容贵妃垂眸笑了一下。而江秋从容子玉那里带来的戾气已经裹不住。
“娘娘,你手里出去的毒已经把容周行放倒在外面了,现在你又好言好语地把医理给我容子玉说千丝散无解,我要医理有什么用……你这么嚣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吗?”
容贵妃垂下的眼睫轻轻一闪。
“你是周行的什么人?”
这是今天第二个这样问他的人。
长风入殿,烛火摇荡。几吸之间,江秋已经平静了下来:“娘娘太矛盾了,我想知道娘娘是替谁顶罪。”
容贵妃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话不对题:“我很多年前就和父亲说,家里小辈的关系太淡薄,大家都想着争强好胜了,也没人估计一下同胞的情谊。果不其然,到了周行和子玉这一代,子玉就是要和周行不死不休的……但你和周行这样很好。”
容贵妃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江秋听到她悠悠缓缓地说到“这样很好”,喉头一哽,他很轻地“嘶”了一声,迟一步感到喉头泛起的铁锈味。
……他知道容贵妃身上的嫌疑还没洗干净,甚至不论她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影是谁,大概率她都不是清白的。
但“这样很好”这句话夹在一通胡乱言语里,就是没来由地窝心。
江秋知道自己对容周行的感情见不得光,因此这点感情牵出来的一千种喜怒哀乐,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往肚子里咽。这条路有如容周行心中关于政治理想的大道,一样是一个人一条路走到黑。
曾经楼间月当着他的面点破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杀楼间月灭口,后来再见楼间月,楼间月却又带着点迟疑说“或许你们能有白头偕老的那天”。
江秋知道人一生的痴和妄就一把,他求容周行就不该求一生厮守。就像小半年别后他和容周行重逢时那样,他说“你给不了我承诺,就把除此以外的一切都给我”。
容周行以为他是赌气,其实不是的。
江秋再清醒不过了。
而记忆中楼间月那句不痛不痒的“白头偕老”伴着容贵妃的“这样很好”一切,穿过漫长的岁月,落在江秋面前。
他在怔然中意识到:容周行中了千丝散。
钝痛这才缓缓地蔓延而上。
在接下来的时间,再也没有一个容周行陪着他,握着他的手一步步教他去做什么,也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他搞砸事情之后来替他兜底。
天地一片白茫茫,他一生的痴妄落了空,毕生追求,还是只剩下了自己。
江秋喉头发痒,他下意识地咳了一声,才尝出了自己口齿间的血腥气。
小圆见状不对,从背后扶住江秋,江秋五指深深扣在小圆的手臂上,小圆吃痛地“嘶”了一声,而江秋终于支撑起自己看向容贵妃。
他的声音在抖,语言不成句:“……娘娘,依你这些年的研究,千丝散……”
容贵妃看见了,明白了,尽管已经不再年轻,她的样貌还是惊人地优越,大而黑的眼睛镶嵌在面孔上,眼周几乎看不起褶皱。
她轻轻摇头:“我网罗民间病例,我研究出的方子用下去,患者可以维持生命,但醒不过来,但醒不来不是不会死,人就像烛膏……”
殿内烛火晃动。
“底子烧尽了,人也就没了。我原本想过不把这方子给你,周行像当年的长姐一样一死了之或许大家就都解脱了。但既然你和周行的关系比谁都近一层,该让你做主的事情还是得让你来定。”
漫长的沉默之后。
江秋的视线飘飘荡荡地从容贵妃身上落到烛火上,又漫无目的地望进窗外漆黑的夜色。
他现在不会死,但会永远昏睡。
直到某一天这个人耗尽了,时间到了,他就会在昏睡里无声无息地离开。
江秋五指嵌进小圆的袍摆,小圆忍着不出声,江秋喉头上下一滚,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主子——”
江秋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回去了小圆后半截惊叫。
他就着这个垂首的姿势没动,发髻散了,额发垂落下来,沾上血迹,粘稠地糊成一簇。江秋说:“娘娘不准备活了?”
小圆莫名其妙:“怎么就不准备活了?”
江秋和容贵妃打哑谜一样你来我往,小圆确实听不懂。
容贵妃没有旁顾,她收敛衣摆,自顾自地往后殿走,说出的话像是飘在空中:“此事的前因后果本宫尽数告知,此事已了,本宫在世间没有其余的牵挂,就不久留了。”
季怀仁从殿内出来,门口侍候的宫人早都成了精,季怀仁的样子,他们一看心中就有了数。领头的太监冲身后小的们一挥手,白幡一道接着一道,铺天盖地地落了下去。
折柳还站在檐下,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只有走近了,才能从她平静的眉目底下看出异样的紧绷。
白幡落下时,折柳往后退了一小步。
远方遥遥地有传令官扯着嗓子在唱:“陛下驾崩——”
季怀仁垂着头沿着长长的石阶走下来,就到折柳身边,两个人并肩站着,天边浓稠的黑夜正在褪去,大梁即将迎来新的一轮朝阳。
“父皇崩了。”
“殿下节哀。”
一轮丧钟响毕,从怀玉殿方向跑来的小太监四脚朝天地摔在了朝阳殿门外,管事的大太监瞅了季怀仁这边一眼,骂骂咧咧地就要把不识事的小太监拉起来。
就听见小太监嚷嚷道:“容贵妃娘娘自尽了——”
季怀仁骤然抬头,嘴唇微微一动:“是小秋?”
折柳说:“贵妃娘娘早就有死志,只是江大人也没有拦着她罢了。”
季怀仁不知为何,瞳孔骤然一颤:“你怎么知道贵妃娘娘存了死志?”
折柳有点莫名,但她没有多想,整理了一下思路,平静道:“我杀二殿下时,贵妃娘娘说二殿下是她二十几年费尽心血养出来的蠢货……我只是想,她在深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现在执念了了,就没必要继续困在这里。”
季怀仁像是在刻意压着嗓子:“……是吗?”
而他最终没有继续追问。
丧钟响起,是昭文二十六年的初秋。
这一年的年尾,风波诡谲的金陵城终于缓缓回到常态,文武百官重新站在朝堂时,金陵城中的各家势力已经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洗牌。
陈氏谋逆,大张旗鼓地把一族人几乎杀尽了。大殿下是陛下亲赐的毒酒,死在宫里。
死因更加诡谲的是二殿下和宫里的容贵妃,然而就在百官以为容氏和新帝有一场交锋时,容老爷一声不响地以病请辞,把容子玉推上了台面,自己隐到了幕后。
李氏八风不动,关氏在新皇以□□空虚,将代理六宫的权柄交到关太嫔手中之后,已然无声无息地倒向了新皇。
尚衣令权柄如旧,满金陵都知道,折柳掌令那是从龙之功。陛下也给足了折柳掌令颜面,登基大典上,是折柳掌令陪侍御前,替陛下戴上的帝王冠冕。
除此之外,朝堂上站上了一批新来者。
宋却任禁军统领,劭河清接过陈氏被清洗之后空出的刑部。
而江秋在季怀仁的一力支撑下列入阁臣,虽然列居末席,但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在大梁的历史上都属未有之例。
江秋隐约明白,自己被架上的这个位置,原本是大梁留给容周行的。然而,仓促建起的江府里,容周行还在沉沉的昏迷之中。
更为重要的是,萧芰荷没有选择随北境军大部队返回灞州。相反,她接受了季怀仁力留给她的皇后之位,封后典礼在季怀仁登基的后一天举行。
江秋从自己的焦头烂额中分身,和宋却一起进了一趟宫。
宋却虽是禁军,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往来禁中。他们这一遭是规规矩矩地递条子,到了指定的时候才进宫拜见皇后娘娘的。
江秋眉宇间是遮不住的疲惫,他勉强地调笑说:“想不到现在见萧将军一会,竟然这么麻烦了,我们也是仰仗着陛下鸡犬升天了。”
宋却瞪他一眼,叫他慎言。
“臣没想到娘娘选择留下来,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萧芰荷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不再戴甲,而是穿着轻缓的袍服:“我有身孕了,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月。”
萧芰荷在宋却和江秋的呆滞中补充:“但我只是答应怀仁先留下来,等到孩子大几岁,我照样要回北境军,提起我自己的红缨枪。”
这是昭文二十六年的初秋,年节之后,就是敬仁元年了。一个时代落下的序幕,而年轻的新皇终于登上至高的宝座,身后是高大而又森严的宫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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