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到江府的作品集最初不多,等了几日,每日来投递的人数骤然上升起来,江秋把世家的寒门的文章往礼部一垒,领着人一看一个大夜。
“江大人!”
这天快破晓的时候,小圆莽撞地推门进来,江秋原本支着下颌,险些没握住手里的笔。
小圆快步穿过大殿,在礼部官员们的注视下,附耳在江秋道:“大人,容公子有动静了!”
江秋眉心一跳,他骤然起身,垒在桌上的文章因为他不小心,哗啦啦地倾倒下去。
小圆从旁看着,清楚地看见了江秋眉宇间瞬时爆发出的喜悦,但是很快,“江大人”的平静和沉稳重新盖上来,严丝合缝地把他的喜色压了下去。
“今儿是十五,太医们来问过诊了吧,”江秋刻意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又轻又缓,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尝试着理清混乱的脑海,“他们怎么说?”
小圆只顾着替他高兴了,没想到还有这一问,他一愣:“就是人没醒,但太医说容公子的脉象有反应了……”
江秋伸手向下一压,止住了小圆剩下的话。
只有江秋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有多快——
他做梦都想容周行醒过来,但他不敢生妄念,怕他求得太多,老天就要把他现在所有的也一并收回去。所以乍然听到容周行有了好转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喜悦,但喜悦还没来得及尝到甜味,紧跟而来的恐惧就后来居上。
他一生的所求大多落空……他怕他是空欢喜,到头来,手里抓着的还是一把空。
江秋独自盯着窗外寂静的树影,心想:蜉蝣撼树……尽管无能为力,终究也要去一回,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蜉蝣。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你去替我请赵侍郎来。”
礼部赵侍郎就在隔殿,来得很快。
他来时江秋已经收拾好桌子,从主座上站起来。赵侍郎看见江大人熬了一夜,眉宇间带着遮不住的疲倦,带着歉意和他说:“府里临时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这边还请赵大人替我盯一盯。”
赵大人拱手道:“都不是问题,只是今日下午我们主考副考就要进翰林院,关起来出题了,江大人不要误了那个时辰。”
每月初一十五,太医院都会有负责容周行的几位太医,到江府来进行一次会诊。江秋到他府里的时候,这次来的太医们都还在。
见他进屋,诸人均道:“江大人。”
“不忙行礼。”
江秋在给他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为了把脉,容周行一只手伸出来,搭在身侧。江秋很不见外地扣住那只手,用指尖感受着从容周行手上传来的稀薄的温度,垂眼问太医:“来传讯的人说不清楚,他现在怎么样了?”
太医低眉顺目道:“先前他这样昏睡,是自己耗自己的底子,睡到油尽灯枯那一天,也就……了。但今日我们来搭脉,脉象却转好了,老朽问过侍奉的几个人,也都说这两天能喂下去的药更多了。”
江秋沉住一口气,抓出重点:“依您看,脉象是为什么会变好?”
现在变好了的话,之后会变回去吗?还是有机会醒过来呢?如果醒过来,那记忆和身体会不会有什么损伤呢?
江秋一咬舌尖,把这一串不理智的问题都压了回去。
太医摇头:“大人恕罪,老朽等无能,对千丝散的毒效的原理至今没有头绪,药方一直是参照着贵妃娘娘留下来的笔记,尽量按温和、不伤身的法子配的。容公子……”他说到这,抬眼看一眼床榻上昏睡的容周行,却意外地瞥见了江秋和容周行叠在一起的手掌。
宫里的太医所见过离奇吊诡的事和情很多,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因此只是一眼,他又立即把目光粘回了地上。
“容公子转好是不是因为方子,还是因为老朽等还没研究出来的药理……这个,恕老朽不能保证。”
江秋很平静:“这不怪各位,千丝散原本就是奇毒。”
他坐在那儿,容周行的手掌分明在他手里,人分明在近前,却像是怎么样也抓不住,随时随刻就要化成风飘走了一样。
明日他就要进翰林院了,然后十天封闭出卷,等到他出来的时候,科考都开始了。
那十天,他就一点这个人的消息也听不到了。
江秋挪不开粘在容周行脸上的视线,因此轻声问太医:“何大人,照你的估计,他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何太医把腰背弯得更低了:“老臣不敢。”
“您不必怕,放轻松说,我这儿不是宫里,说错话也不杀头的……我接下来十几日都在外边顾不上他,这件事我不知道,心里安不下去。”
何太医一把年纪了,但是十几年前,他还资历尚浅的时候,宫里娘娘们的小病小痛都是他去,那时候,他在容贵太妃那里见到过年轻的容周行一面。
容周行在年轻的时候,倒是很符合常人对于三榜状元的想象,那天分明是容贵太妃的病,太医把脉的时间久了,当儿子的季怀肃都不耐烦地跑到外面去了,就容周行依然陪在身边,女官记着的伺候法子,他也一样记着。
等到他嘱咐完了,容周行就细细再把自己记下来的同女官确认一遍,才让人去抓药煮药。
有如珠璧,完美无缺。
只是没想到再见的时候,就是身中千丝散,昏迷不醒了。
何太医颤颤巍巍地重新抬起眼,这会儿天还没亮透,寂寞的日光从窗户里打进来,给江秋半侧的身影描了个边。
朝中纷纷舆论中心的江大人并不像传闻中一样三头六臂、面目骇人,他不着朝服一个人坐在日影里的时候,甚至在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中间,甚至单薄得有点苍白。你在乍然看到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很难联想到握在他手中的滔天权柄……
和小小的卧房里,寂寞的求之不得。
他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知道,他看得见的,是每一回太医会诊,江秋都会准点地守在容周行身边。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无从质诘,只是他难免硬不下心肠。
按照在宫里伺候的常理,不确定的承诺一句都不能给。
自以为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可不爱管他们的死活,要是他们说出去的话没有应验,大人物们总得找个谁把火气撒出去。
只是他老啦,何太医在心里感叹,难免就心软了。
何太医顶着同僚惊异的眼光,轻声对江秋说:“依老朽看,这个脉象要是能保持,人近期就能醒……但这只是依老朽的看。”
江秋的目光亮了一下,他手掌不动,仍然是从上而下缠绕着容周行的五指,良久,才在被拖长的寂寞中很轻地点了个头:“多谢你,那我这一去也就安心了。”
何太医和太医们一并出去了,小圆看出来江秋是想和容周行单独待着,没吵他,带着几个伺候汤药的小厮就退出去了。
留在江秋和容周行在屋里。
屋里的药味还没散,容周行双目紧闭
“上次跟你说到我向天下学子收作品集,这两□□上快吵翻天了,说我胆大包天,这是正大光明的考前和考生勾结……关令平火气最大,就差指着鼻子骂我‘竖子无知’了。”
“但我看看关大人那眼神,他想骂什么其实心里也都有数了……你说要是你在多好呢,有你护着我,他们哪敢这么对我啊,对不对?”
寂寞的空气里只有纤尘在打转,没有回应。
江秋叹了口气,仰身靠在床沿上,也不管容周行能不能听见,自顾自地接着说:“不说这些不高兴的,我今天翻他们的作品集,有好几个有意思的……谈不上写得十分好,从实务上看,可以磨砺的地方还有很多,我就是觉得思路想法挺好的。”
他弯起眼角,笑起来的时候,面上的疲色就隐下去一些 :“就像你从前说我的策论一样,想法好,但写法稚拙……怎么一转眼,都轮到我来做别人的老师了?”
“我没跟别人说过,”他的话音很轻,像是在叹息,“我很害怕,怕自己担不起大梁的朝堂,担不起陛下的期待,担不起寒门学子的渴望。”
但除了你,这些话我原本就无人可说。
江秋在心里问: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
而窗外空庭寂寞,窗内的人不响,只有他自己的叹息落在地上,散了个没影。
这天傍晚,江秋在内的本次科考命题八人,一并进入翰林院命题,自此,翰林院开始了对外封锁的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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