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早朝未毕,小太监抹了一把脑门儿,在元月里急出了一头热汗:陛下交代的最要紧的那件事出了差错,皇后娘娘不见了。
紫衣宣布下朝,季怀仁从龙座上走下来,第一时间就看见了自己安插在菡萏宫的人。
他心里不觉一跳。
他挥手避开了迎上来的紫衣,小太监赶紧逮着这个空子凑到他耳边低语:“陛下,早上菡萏宫来了人,娘娘不见了。”
季怀仁的目光骤然沉了下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看向群臣散朝的背影,一眼就看见了江秋。
江秋的步子并不急……就好像根本不怕他问罪一样。
季怀仁问:“有见到是什么人吗?”
小太监摇头诺诺道:“他们下的都是杀手,宫里的宫人都吓疯了,问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回几句话,从外部看,季怀仁只是微微顿住了脚步而已。他招手示意紫衣:“请你们掌令到暖阁,再劳烦她带个能验尸的人一并过来。”
季怀仁在暖阁坐定了,紫衣端上来的茶还在冒热气,就有人来报说江秋求见。
季怀仁那一瞬的面色阴晴不定,目光在侍立在旁的紫衣身上打了个转,捻着杯沿问紫衣:“朕没想到,什么时候江大人和折柳掌令的私交这样好了?”
紫衣听不懂他这意味不明的话,老老实实地垂首不敢多言。
好在季怀仁也不是真的要问她,他独自靠在软垫上,帝王冠冕卸下了搁在一边之后,年轻的天子并不如他在殿上时一样气势凌厉,垂下眼时,眉宇间闪过茫然的神色。
是江秋先到。
紫衣替他打起毛毡,他朝服未换,是下了朝就过来的。两个人昨天还在朝阳殿单独见过一面,只时隔一日,气氛却截然不同了。
江秋走进来,拜了帝王,他周全地行了朝见的大礼,季怀仁在上首坐着,也不拦他。
江秋拜完,并不起身,就着俯身在地的姿势说:“臣罪该万死。”
季怀仁的声音冷而肃:“江大人,何罪之有啊?”
江秋一品阁臣的红底纹金丝鹤绣的朝服一节拖在身后,像是面向帝王,背后拖着一截长长的日影。
折柳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幅场景。
她的脚步在门槛上打了个顿,心说这兴师问罪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尚衣令的仵作跟着折柳进来,折柳没陪着江秋跪,只是照常行礼,一拱手说:“陛下。”
季怀仁垂眼看着他的两个股肱之臣。
折柳名字叫柳,但没有一点“薄柳之姿”的样子,她虽然是垂首,但腰直、背挺,骨肉均停。另一边的江秋跪在一团朝服里,平静得异常,找不出一点惶恐的情绪。
季怀仁没动。
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个月前,他们还是他最亲密的战友、最可以依靠的后辈,而如今这些人却联起手来,帮助萧芰荷离开。
季怀仁说不清自己压在喉头的怒火究竟是将江秋和折柳的行为视作了一种背叛,还是归根结底,是倒映着他自己的恐惧——
他这样对芰荷,是不是太薄情负心。
江秋答道:“臣擅自插手内廷事务。”
季怀仁重复了一遍:“你是擅自插手内庭事务……那折柳掌令有什么想说的?”
江秋不等折柳开口:“这件事是臣一力为之,与折柳掌令无干。”
折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掂量了一下,也原地跪了下去:“回陛下,臣带人擅闯内闱,还动手杀人,臣的错臣不抵赖,听凭陛下处置。”
“臣只替自己辩白一点。”她的话音顿了一下,直直地抬眼看向季怀仁,“臣做这件事,是因为和皇后娘娘一见如故,不是因为江大人相求。陛下或许不理解……同为女子之身,皇后娘娘走到‘萧将军’这个名号,背后有多少艰难,大概全天下要属臣最能共情了。”
因为知道皇后娘娘走到今日有多少艰难,所以,不愿意这样一个女子,被毁在寂寞的深宫里。
她一咬舌尖,压下了后半句没说。
折柳这一番话做了两件事,一是替自己陈情,说自己不易;二是消解季怀仁的疑心,告诉季怀仁自己和江秋不是联手和他作对。
她话音一落江秋就明白了,江秋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这一招直切要害,季怀仁的目光缓和下来。
暖阁熏香悄无声息地烧到了尽头,一整节骤然折下去,化作灰散了。
季怀仁问:“她如今在哪里?”
江秋这一次答得很快:“臣不能说。”
他的态度恭敬而坚决。
季怀仁被呛了回去,但面上不怎么见到怒色。他走到桌案前取了一封封好的圣旨,递到江秋面前:“原本要祝贺你,让人到江府去宣旨的,今儿恰好你也在这里,就不让尚衣令再跑一趟,你接了旨,就回去准备一应的事宜吧。”
江秋双手高抬过头顶,接下了那道圣旨。
他和季怀仁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册他敬仁二年,科举主考官之位的诏书。
一封诏书,二十来个字,背后是入宫的关氏、远走的萧芰荷、被牵连的尚衣令……乃至于未来十年间,大梁朝局的走向。
江秋再拜,这一天他似乎异样的沉默,他对季怀仁的态度或许有愤怒,却比单纯的愤怒更加复杂。这封放在他手中的诏书终于将江秋一直以来感受到的无形压力化为实体,压在他的脊背上,切切实实地告诉他,为了让他走上这个位置,有多少人做出过牺牲——
因此哪怕肩上是千钧的重担,哪怕身后他最依赖的那个人不再会为他指引前路。
他也不能辜负、不能回头。
三月初,春闱将始。
江秋已经连着半个月在府里见不到人影了,成天都埋在内阁,处理春闱的事务。这一年,尽管关氏临阵反水,把江秋抬上了主考之位,世家对此多有不服。但到了临考的日前,世家子弟们还是按照惯例,疏通各种各样的关节,把自己的作品集交到了江秋手中。
就在世家们揣度着江秋会怎么样处理这一份份“行卷”时,江秋做了一件让众人都惊掉下巴的事——
金陵,公示榜前。
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念道:“示诸学书。历届科考以来,行卷一事,在考生间早已蔚然成风。今春至今,渐次有二三十人等,经由各类关节,已向科举考官投递行卷。此风既禁不可止,窃思量之,愿意为天下考生开设平等行卷之门……微之兄,这不是明晃晃地叫我们和那帮世家子弟同流合污,提前和考官走关系吗?”
在他身后,另几位年轻男子聚在一起,都是衣着朴素,还有两人背着行囊,显然是千里来京的寒门考生。
众人围在中心的一名男子,便是被叫出名字的韩微之。他闻言,没急着激愤,反而深思着微微皱起眉心:“这是谁出的告示?”
“就是那个空降主考的江大人吧,也是好笑,一个身上都没有功名的人,仗着陛下支持,竟然给我们命题评分,真是可笑。”
韩微之回身斥道:“一芥兄,慎言。”
那人讪讪低下头去。
韩微之盯着公示榜看了片刻,扭头就走。
“哎?微之兄,你这是去干什么?”
韩微之:“回去整理作品集,现如今距离开考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如果不加紧整理,就来不及投递了。”
来人茫然道:“你真的要投递?那不是……”
那不是和世家子弟同流合污吗?
韩微之站定了,他是青州人士,在抵京之前,因为连为青州两榜状元以及贫寒的出身,在这一届的寒门考生中已然颇有名望。
诸人见他停住脚步,连忙追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韩微之:“我一定会投递,并且我奉劝诸位,也千万要投递。”
“为什么?”
韩微之微微抬眼,张告示的地方在宫门外,对着繁华的玄武大街,在这个点钟,仰头眺望,恰好能够看见宫宇飞扬的檐角。
韩微之转向先前他称作“一芥”的那人:“我问你,历来科考,为何总是世家的进士多,寒门的进士少?”
杜一芥:“因为他们早有父兄在朝中为官,而我们无所依仗。”
韩微之:“那这份公示榜是让我们做什么?”
杜一芥:“提交自己的作品集……等等,你是说,这是主考官在变相地帮我们规避潜规则?如果不只是世家考生可以提前接触考官……”
另一人听罢,露出恍然之色,连连向韩微之拱手:“微之兄才高!我等实在望尘莫及、感激涕零。”
韩微之摇头道:“你们该感激的不是我,是张榜的人……我一介书生,多少次险些为大梁的朝局灰心了,都决意不再应举,找个山林隐居读书,清寒一生也就清寒一生。”
他的目光收回来,落回张着的公示榜上:“却没想到来了金陵,竟然看见有人在真心实意做事,是想为我们寒门子弟谋一条出路。”
写完了忘记发了((明天照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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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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