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外宫门开。
江秋压着点进门。他走过去之后,裹着棉服的禁军好奇地从值房探头,有点好奇地问旁边的人:“这么一清早的,江大人急什么呢?”
旁边的小班长给了他一肘子:“大人们的事情轮得到你管吗?”
进宫之后,江秋被太监引去朝阳殿外列队,小圆悄悄落在后面,等到领路太监全无觉察地带着江秋走远了,他立即折返,往尚衣令的方向去了。
一炷香后,一小队紫衣从尚衣局中出,径直往内禁去了。
内禁的禁军和尚衣局来往多,嘴很甜地拦住她们:“尚衣姐姐,这会还没到开内禁的时候,时辰还早,陛下不急着侍候,请姐姐在我们班房里坐一刻钟歇歇吧。”
为首的紫衣:“朱大哥,行个方便,我们这儿是掌令交代的事情,急着呢。”
她说着,从裘衣里翻出一块紫玉令牌,令牌表面平整,只有右下角落了一支两笔勾出来的柳叶。
宫里人都知道,见尚衣令如见折柳。
朱大哥犹豫道:“非要进去不可?规矩上,这时候宫里不能进人的。”
紫衣:“想什么呢你,尚衣局还能在宫禁里做出什么坏事来不成?起开。”
禁军退开,诸紫衣鱼贯而入。
菡萏宫,空荡的中庭里,摆着光泽已经黯淡的红缨枪,来往的宫女都把脚步压得极轻,为首的紫衣就要迈步,忽然,身后另一紫衣伸手把她拦住了。
那紫衣从裘衣的兜帽底下抬起半张面孔,赫然就是此刻原本该从尚衣局去朝阳殿的折柳本人。
折柳:“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
她话音未落,菡萏宫墙边就落下了几道黑影。来人见到紫衣,似乎有点困惑:“尚衣局?此刻未到内禁开锁,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折柳把兜帽一掀:“本官奉陛下旨意而来。”
“折柳掌令。”黑衣拱手道,“不知道陛下有何吩咐?”
折柳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是季怀仁安插在这里盯着萧芰荷的人。
她站在高大华丽的菡萏宫前,抬眼看时,此刻天色方晓,日光落在宫殿的飞檐之上,不知多少壮观威严。
只是此间的人,都在作茧自缚罢了。
折柳故作高深地往前走了两步,下一刻,骤起发难,手中的短匕首一抖一落,就抹掉了为首黑衣的喉咙。
“来取你们的性命。”
诸紫衣立即各自亮出兵刃,而宫墙后,观望的黑影也浮了出来。
血溅在了菡萏宫阶前。
折柳手里的短匕首被她砍劈了,她随手把匕首揣进怀里,不怎么介意地在衣服上抹了把手上的血。
她就这么一脸杀气地进了宫里。
菡萏宫的宫女们听见了外面的打斗声,早就害怕地各自缩瑟成一团。萧家送过来的大宫女扶着萧芰荷站在殿前,折柳一抬眼,就对上了萧芰荷微红的眼眶。
折柳单膝点地:“娘娘,事发紧急,臣来不及多做解释,请娘娘立即随臣出宫。”
萧芰荷的五指按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她不介意折柳手指沾上的血污,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我明白……我需要怎么做。”
紫衣脱下尚衣令的服装,外罩的裘衣宽大,萧芰荷身形高挑,既撑得出,又恰好能遮住微微的显怀。
折柳牵住萧芰荷的手,她的手稳而有力,扶着萧芰荷从台阶上走下。一出菡萏宫门,扑过来就是血腥气,萧芰荷脚步微顿,折柳就知道这味道不该给孕妇闻,她背过身从上风口替萧芰荷挡住了味道,带着萧芰荷往前走的速度更快了。
快到内禁时,萧芰荷算是调匀了气息,她压着声音问:“谁请掌令来救我的,宋大哥还是小秋?”
折柳盯着远处正在换防的禁军,无声地摇摇头:“是江大人让我来的,宋统领昨日伴驾,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卯时三刻未到,一会从禁军面前过去的时候,娘娘小心伪装。”
萧芰荷拉下宽大的兜帽,隐入了诸紫衣之中。
“慢着。”
禁军换了人,有点疑惑地走过来:“折柳掌令,尚衣令怎么会在这个点钟出内禁?”
折柳的手按在了腰边的刀上,面上声色不动:“现在到卯时三刻只剩一炷香,请这位大哥替我通融一下,我急着去前边的早朝会。”
她要去早朝会倒是事实。
禁军疑心没全散,点了点这一行的人数:“七个人,行,那放行吧。”
折柳感到萧芰荷的指尖冰凉,她按住萧芰荷,轻声说:“现在宫里一半是禁军的人,一半是尚衣令的人,没有宋统领的手谕,他们查谁都这样,走吧。”
尚衣局的毡子打起来,折柳替萧芰荷把裘衣解了。
小圆迎上来说:“可算是见到娘娘了。”
小圆是天问出身,跟在江秋身边,一路从灞州府走到金陵,和萧芰荷是老相识。只是从前大家没什么上下之分,如今这样一见华服之下的萧芰荷,心是放下来了,就怎么都看着不太习惯。
萧芰荷自嘲道:“这身衣服很不好看吧?”
她先前罩的外衣是尚衣令的,里面则是皇后服制的里衣,宫里的什么都漂亮,漂亮得过了,就给人一种花开到荼靡,什么也留不住的寂寞。
她原来以为是自己多心,直到季怀仁告诉她自己要宣关氏封妃的旨意,那甚至不是晴天霹雳,而是悬在颈侧的一把旧刃终于落下。
紧接着,菡萏宫被监视,黑影出没在宫墙内外,堵住了她逃跑的可能。
折柳说:“刚刚那个宝珠呢?让她过来给娘娘更衣,一会我去前朝,让宝珠和小圆带着娘娘出去,外面江大人都安排好了。”
屏风后面转出来一张生嫩的女孩子面孔,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打了个转,过来牵过萧芰荷往里面走。小丫头穿着紫衣,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但她的手暖烘烘的、软软的,让萧芰荷心里也跟着微微放松。
外间的紫衣凑在折柳耳边问:“让宝珠带着娘娘出去?不会出什么差池吧。”
折柳自顾自地套上朝服:“出了内禁,尚衣局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出什么差池?娘娘伤心,找个单纯好玩的小姑娘陪陪她也好。”
两刻之前,宝珠才第一次踏进尚衣局的大门。
这会天还是黑的,只有极其边际处泛了一线白。她惶惶不安地在原地打转。
她十六岁,刚刚被选进尚衣局。这天一清早,她跟着带她的姐姐进宫,原本掌令更衣完就要来见她们。但突然从宫外来了个人,带她的姐姐被叫走了。
把她被一个人撂在这里,还被塞了一手漂亮厚重的掌令朝服。
里面出来的紫衣叫道:“拿衣服的呢?哎,就你就你,愣在那边干什么,赶紧进来替掌令更衣,到了时辰就要去朝阳殿那边的。”
宝珠被赶鸭子上架。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精致漂亮的前厅,在后边的屋子里见到了许多姐姐口中所说的那个神仙一样的掌令。
从宝珠站的位置,她只能看见有紫衣在替掌令束发。还有早上见到那个从宫外来的人,正站在一边压着声音和折柳说话。
宝珠尝试着垫脚看,但屏风太高,她隔着屏风,只影影绰绰地听见折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江秋敢拿这样的事情求我?”
“我们尚衣令……是帝王座下鹰犬啊。”
这一句话冷极了,也傲极了。
宝珠站在屏风后面,脑子里悄悄开始循环播放她在书上读到的掌令的事迹:《论选粟与取材三则》、设立尚衣局、昭文帝一朝第一位御前一品女官、新帝的左膀右臂……
宝珠是寻常民家女,她进尚衣令在金陵办的女子学校学习,是因为她爹说女子多读书好。但学校里大多数女学生都和她不一样,她们大多没有一个成型的“家”,只是怀揣着对折柳掌令的仰慕聚集到这里,几乎孤绝地以折柳的存在为自己仅有的希望生存下去。
她功课稀松,武功稀松……因此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尚衣令的紫衣姐姐最后选了她进来。
总不能因为她长得白白嫩嫩,格外好吃懒做吧。
宝珠此刻站在屏风外,偷偷地看折柳,不谙世事的脑瓜子悄悄好像悄悄多读懂了一点什么,书上的文字落地生花,成为她面前血肉分明的一代传奇。
小圆:“大人说,掌令或许不会救别人,但一定会救萧娘娘。”
折柳不理他:“叫更衣的进来。”
宝珠端着她的大托盘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
折柳抬头:“新面孔?”
宝珠这才看见带她的姐姐,姐姐说:“哎,就是她,本来是属下带过来给掌令过个眼的,被这事搅忘了。”
折柳问:“叫什么名字?”
宝珠有点害怕,大眼睛打了个转,带她的姐姐见她墨迹,从背后搡了她一把。
“叫赵宝珠,但一般都叫我宝珠……哎哟!”
宝珠被搡得没站稳,直直向折柳扑了过去。
折柳扶住她,从她手中接过那个放着衣服和头冠的托盘。宝珠只觉得手里一轻,原本的重量被折柳的手抽走了。
宝珠愣愣地抬起头。
折柳跟她对视半晌,宝珠的眼睛一转不转,半晌,折柳没忍住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
软软的,手感很好。
旁边的小圆愣住了。而折柳满意地收回手,一大早被江秋绑上贼船的无名火总算散了点。触怒陛下就触怒陛下吧,反正她局里小姑娘的脸蛋挺软的。
折柳莫名其妙地乐了。
“行了。”折柳对小圆说,“萧将军我立即带着人去救。她这样的女儿,是不该因为陛下折在深宫里,你们江大人有情有义。”
说到“不该”两个字,折柳的眼神沉下去,她这样面容凝肃的时候,长期掌权的肃杀气就从里向外透了出来。
折柳说:“反正现在陛下虎落平阳,我们抓紧了欺负一下也不是什么错吧。”
两刻后,宝珠手忙脚乱地伺候被折柳带回来那个天仙一样的姐姐换衣服。
萧芰荷看她把褂子拿起来又放下去的德行,就知道这姑娘不是个习惯伺候人的。好在她只是身上不太方便,换衣服倒没有挂碍。
她一边换,一边问:“你是尚衣局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哦,我今早刚来的。”宝珠说,“叫赵宝珠,珍宝的宝珠玉的珠。”
萧芰荷有点诧异地抬起头:“她的手下不是都叫一二三四五吗?”
“我这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啊,我家姓赵,说我是家里的宝珠,所以叫赵宝珠。当然是有名有姓的……说到这,我爹听说我选上尚衣令了特高兴,说今晚家里烧酱油排骨。”
萧芰荷花被她张口就来的烟火冲了满脸,她身处的万丈虚空好像忽然就有了个撑角。懵懂又好玩的小女孩子心心念念着家里的酱油排骨……
她远在北境的家里,也有人在等她回去吧。
萧芰荷垂眼笑了,突然就明白折柳点名让宝珠来陪她。
宝珠在宫门口将萧芰荷交给了天问。
这会儿早市已经摆开了,金陵的主街很热闹,叫卖吆喝声都生机勃勃的,萧芰荷坐上马车,又掀开帘子问宝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咦?我不知道。”
“我姓萧,萧芰荷,我们以后有缘再见。”
宝珠一整天都觉得萧芰荷这个名字耳熟。
然而到了快午时,折柳突然被陛下宣走了,她听见来的禁军两句碎语,说什么“萧娘娘”。
——等等,“萧芰荷”不是皇后娘娘的尊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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