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朝会。
先议的是吏部的选官的折子,该定的江秋昨日都定完了,户部尚书在那说话的时候,江秋的一双眼睛就盯着折柳看。
折柳站的笔直,目光放在上首的帝王身上,波澜不惊的平静。
吏部的事情奏毕了,折柳接着空档上去,一拱手说:“陛下,臣还有本奏。”
这段时间金陵出了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并不是朝堂上人人心里都有数,大家表面上凑在一起议吏部选官,一副一切照常的样子,其实心里各自都转着别的心眼呢。
而这件事里,百官的府邸有一半是尚衣令的人封的,陛下对尚衣令的重用显而易见。这会折柳要说什么,很可能是在替陛下代言。
因此百官屏息,都等着她的后话。
折柳朗声道:“臣恳请陛下增设女子专科。”
一石激起千层浪,季怀仁骤然坐直了。
阶下群臣哗然,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起来。
“女子专科是何物?”
“专选女子之材?可祖宗哪有这样的规矩。”
“真不像话。”
“可是陛下……”
大多数人都觉得这话是忤逆祖宗的规矩,但从太祖起,祖宗们早就把女子不能入朝这一条废掉了,现在站在他们头顶上的折柳掌令也是个女人,谁也说不上忤逆了的是祖宗的哪条规矩。
但千百年来的思维定式,哪里是一条法令、一个规矩的破除,就能全盘倒转的呢?
时至今日,折柳站在尚衣令掌令的位置上,仍然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说她是牝鸡司晨第一人。
江秋从旁看着,只觉得折柳太会挑时机。
若不是今日,百官中早就该有人跳出来跟她对辩了。
但选在今日,大家一个个都从旁观察帝王座上季怀仁的表情,生怕折柳这一步棋已经在季怀仁面前得了默许,怕自己冲上去是以卵击石。
江秋出列时,满朝又是一静。
这一天宋却没跟在季怀仁身侧,朝堂前列空出一个位置来。江秋的目光从那个空位上滑过去,在心里叹了口气。
“请问掌令,女子专科是什么?”
“意如其名,是要开一条专取女子的科举通道。”
季怀仁在上首高深莫测地没说话,于是折柳接下了自己的话音:“‘专科’为科举的特设科目,应一时一地的处境而决定增设与否。在我大梁,也不是没有先例,太祖朝结束后,太宗设的‘文经邦国专科’,就是一条专为世家子弟开辟的录取通道。”
江秋:“但文经邦国专科录上来的都是朝廷蛀虫,后来也被叫停了。”
专科,即为常规科考进士科、武举科之外,专设的另一条录取通道。而彼时这条叫做文经邦国的专科,实则为外戚把持,专为外戚服务的科举绿色通道。他们以此操控朝局,选上去了许多连策论都写不流畅的无用之才,贤人避世,朝野一片惶惶。
直到在燕军的铁蹄南下,彼时的君王斩外戚,下悔过书,封闭文经邦国专科,才将大梁奄奄一息的国运续上。
“是啊。”折柳一歪头,盯着江秋,“但江大人考察过‘文经邦国专科’最初是谁拟出的草案吗?”
江秋摇摇头,他对此确实了解不深。
“是太祖朝元翡丞相。臣近来翻阅宫中的旧稿,甚至还找到了元翡丞相当年的一篇手稿。”
折柳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捧在手中,四下展示了一圈。
“女子为官没有明令禁止,到时至今日,女子无论是入朝堂还是入军中,都极为不易。”说到这,她的话音打了个微妙的顿,似乎是看了上首的季怀仁一眼。
然后她说:“先皇后也是以女子之身入北境军的,陛下与娘娘相识于微末,娘娘因为女子之身,经历过怎样的艰难险阻,陛下心中也一定明白吧。”
季怀仁霍然起身。
萧芰荷……从来都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倒刺。
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替她,提起来就是一场冲天的怒火。但其中的愤怒究竟真的是因为萧芰荷弃他而去,还是因为自知有愧装出来的外强中干,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季怀仁透过晃动的流苏看着阶下的局势,沉声道:“折柳掌令。”
季怀仁看着折柳,折柳是一个绝对强大而稳定的存在,不论出了什么乱子转头找她,她那里都早就准备好了一二三套备选方案,永远不感情用事,永远替人兜底。
在朝上,折柳是很多人满意的合作伙伴,但下了朝,她又好像跟谁都没有私交。
她把自己做成了一个孤臣。此刻一个人站在一众男人身前,在阶下看着她的时候,季怀仁才恍然发现,她其实身型单薄,面容微白,眼底有淡淡的鸦青色。
是因为替他的江山殚精竭虑。
季怀仁的喉咙滚了一下,他满眼的风雨欲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折柳似乎是冲着他笑了一下,目光平静而悠远。
有人问:“科举取士已然言明女子可以参与考试,为何还要设专科?”
折柳收回目光:“几百年来,大梁从金陵到地方,为官总是男子多而女子少,贫寒之家,也都是男子读书,女子嫁人。这样巨大的传统惯性之下,即使律法允许女子参与取试,能够摸到纸和笔的必然也只是上层阶级的少数女子……这位大人,那请问,身下的出身贫苦的女子,就不该有一个靠念书出头的机会了吗?”
那人道:“为出身贫苦的女子提供念书机会没错,但那应当从设立地方女塾着手,与女子专科的设立又有何干系呢?”
“对,女塾当设,但只有女塾远远不够。臣想要女子专科,是给我大梁千千万万有志于为生民立命的女子一个最终的念想,一个盼头——这位大人,赵大人是吧,你是寒门子弟,举家供你读书考功名,但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姐姐妹妹……她们不读书、不考功名,难道是因为大梁的律法上不允许吗?还是因为她们自己不想呢?女塾从设立到教出第一批学生,其间要耽搁多少时间,又能有多少女子守着微茫的入选希望,抵抗着家族的压力,坚持读书呢。大人,你是男子,你不明白女子在如今大梁出头何其之难。”
折柳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叹自己,也是叹别人:“臣今日提出设立女子专科,是想最快地选出一批女子,给天下的女子一个希望——只要愿意科考,女子走进朝阳殿就不是虚妄之言。”
赵大人哑了声。
要辩之乎者也、忠孝仁义,他不信他会辩不过折柳这半路出家的“帝王鹰犬”。
但折柳问的不错,他父母早亡,家中长姐如母,为了换他来金陵考试的盘缠,日日夜夜替人缝衣裳缝伤了眼睛,他原本以为自己考上了,把长姐接来金陵家里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没想到他衣锦还乡,等来的确实停在家门口盖着白布的棺材。
长姐呢?
夜里起夜,因为眼睛看不清楚,不小心一头撞进井里,甚至没能等到弟弟考中的消息。
赵大人的目光微微闪躲。
而这一刻,站在朝堂上游移了目光的,不止一个赵大人。
季怀仁问:“内阁怎么说?”
江秋出列:“臣没有异议,折柳掌令的想法很好,上方是女子专科,下方是女塾,上下关联起来,从此天下女子就有了读书的理由。但这件事要落实,一部分在金陵要科举改制,一部分在各地,要建学校、选夫子,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现如今我朝的情况,应当以世家的清算和选官为第一要务吧?”
季怀仁转向折柳:“折柳掌令呢?”
折柳躬身道:“臣也没有异议……只是以后尚衣令推动女塾和女子专科的许多事务,还得麻烦江大人和内阁鼎力相助呢。”
江秋一直到散朝,都在琢磨折柳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那一定是句假话,折柳不可能愿意把这件事徐徐图之,那天他在诏狱里见到血气冲天的人才是折柳真实的样子。
他本能地觉得折柳这两张面孔切换地太快,其中一定有诈,但就像昨夜里心口错开的那一拍一样,他抓不住那根谜团的线头。
他在朝阳殿外放慢了步子,想等一等折柳。
这一天,江秋等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一点。
折柳出来时,朝阳殿门外几乎没人了,两个小太监遥遥站在殿门口,折柳经过的时候,恭恭敬敬地叫她“折柳掌令”。
折柳远远看见了江秋,她走过来,和江秋并肩站着,身侧是朝阳殿飞檐。
江秋说:“我有很多不解。”
折柳瞥了他一眼,目光有点哀伤。
江秋心下一跳,蹙起了眉心。
折柳说:“可惜了,你问晚了。”
——什么意思?
现在晚了,那什么时候不晚?昨天吗?
江秋思绪飞转,立即想起了昨天忽然上门拜访的紫一。
当时他和容周行的第一反应都是:宋却调任西南的事情明明就是江秋的进言,陛下自己做好了决定,没道理专门再通知臣下一遭。
不像是季怀仁的行事风格。
朝阳殿前,折柳转身想走,被江秋一把从背后拽住了。
“昨天叫紫一来我府上的根本不是陛下,从一开始,就是你对不对?”
折柳伸手按在江秋的手背上,她对江秋可没有容周行的温柔,当即不容抗拒地把江秋的手从她的袖口扒了下来。
“是我有怎么样呢?”
折柳叹了口气,但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哀伤了:“江大人,你是知道的,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握在自己手上的权力,我要的也不仅是女塾,还有女子专科,我不想求你们,何况求了也未必有用——那我就只好动用一点自己的手段了。”
江秋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你是什么意思?”
折柳说:“你听。”
静谧的宫道上,忽然响起甲胄碰撞的声音。
朝阳殿……皇宫大内,为什么会有大批的军队?
江秋咬着牙问:“你是不是有病——你要在这个时候造反给谁看?”
“谁说要造反的是我?”
比造反者先到的,是从宫墙上翻下来的紫衣。紫衣附耳在折柳耳边说了几句话,折柳点点头,一指江秋。
“宋将军反了,禁军这会都快要围住朝阳殿了。为了保证江大人的安全,请江大人去尚衣令避一避今天的风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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