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目的是去爱。——奥斯卡·王尔德
86
第五年冬天,距离被释放还有两个月,在瑞丁监狱的院子里,塔齐欧捕捉到一张陌生面孔。
事实上,因严重猥亵罪被关进来的犯人少之又少——在英国,人类们都谨小慎微。
奇怪的是,大家似乎都在讨论这位“新人”。
有时他们会邀请塔齐欧过来说要一起讨论。对此,被邀请者总是避之不谈。一是没兴趣,二是没必要——倘若对方罪证落实,探索他对身心百害无益;假设这只人类和自己一样含冤入狱(概率微乎其微),比起道听途说,塔齐欧更愿意正面和他对话。
今天轮到他踩圆筒踏车。他其实很享受这种简单的重复性工作,因为听说只要在这个旋转轮上一直走一直走,就能为磨粉机和水泵发电。
——塔齐欧想为人类尽一份力,想帮助穷苦人民生产更多的面包、抽取更多的水,哪怕他的力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里是瑞丁监狱。
这里听不到莫扎特的曲子,看不到梵高的油画,闻不到卢浮宫的奢靡,读不到马洛的情诗。没有花香,没有茶点,没有爱人,没有大海。有的只是阴森封闭的单人隔间,和栅栏窗外的不见天日。
圆筒踏车循环往复,他对未来的希冀亦是如此。
他不再执着于寻找莫里斯——就让这只人类余生游憩在星空里吧!不要回来,不要回到他身边。那个心灵美的画家,他笔下的世界一定无比美好。那里才是莫里斯的归宿,才是他应该停留的地方。
塔齐欧不要别的,只要爱莫里斯。
想着他、爱着他,带着对他的记忆和爱,替他看油画以外的世界、发掘他们未曾发掘过的奇迹。尽管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根本不值得他看,也不会再有任何奇迹。
既是如此——
没有奇迹,那就去创造奇迹。
即便生长在阴沟,他也要仰望星空。
塔齐欧来到圆筒踏车前,发现新来的囚犯正在最边上的位置工作——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个子很高,不算瘦,但面色憔悴。这只人类的气质怪怪的,他会是异种吗?塔齐欧看他旁边空出来个位子。好机会,过去问问。
一道隔板横在他们中间,两名狱吏坐后面监视。
“请问……”塔齐欧悄声道,“你看过《道林·格雷的画像》吗?”
片时静默——
“看过。”隔板那边的声音谦和沉稳。
塔齐欧顺应道:“你挺走运,我到现在都没看过。想看,但没条件。”
“为什么?”对面发问,“为什么想看?”
“我有个家人,我把他弄丢了。”他回答,“后来,我在他生日那天听到了这个故事。我想,如果当时他也在,他一定会把它找来和我一起看。他不在了,所以我想自己一个人看完它,这是我唯一能为他补上的生日礼物。”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我记得书上的每一个字,需要的话,我可以在三天内默写一本给你。”
塔齐欧:“……啊?”
“工作期间禁止交头接耳!”
身后的狱吏呵斥道。
“不用麻烦你的其实,”塔齐欧更小声说,“不过我猜你肯定是那位作者的忠实书迷。说真的,我更希望你讲给我听,你的声音适合被倾听。”
隔板对面:“乐意之至。”
铁棍击中小腿,塔齐欧摔下圆筒踏车。
他捂着膝盖,下意识抬起头,和上方一双亮晶晶的瓷蓝色眼睛相遇目光。在那张苍白如皎月的脸上,他看到一种浮出淡雅汪洋之惊愕,一丝独立于伯克郡瑞丁监狱的悲悯。塔齐欧露出微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去继续工作。
※
城市之上,一根高大的圆形石柱顶,竖立着快乐王子的雕像。他全身镀有薄薄的纯金制叶片,两颗明亮的蓝宝石作为眼睛,一颗大红宝石在他剑柄上闪闪发光。
塔齐欧:“面包很干,不要吃太多,因为吃多了会口渴,口渴就会想喝豌豆汤,这里的豌豆汤喝太多会不停腹泻。如你所见,牢房便坑已经被封锁,只有一个小罐头容器供我们使用。晚5点宵禁,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我们出去。”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不肯做我的信使吗?我看到那个男孩正在发高烧,并且快要渴死了,他想吃橘子。他的母亲很伤心,因为她除了河水什么都给不了他。燕子,燕子,小燕子,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带给她吧。”
塔齐欧:“我已经把这里的《圣经》、祈祷书,还有《圣诗集》都翻烂了。谢谢你让阿迪先生送来了我想要的书,可惜没有《道林·格雷的画像》。听说作者破产了。”
“唉!我现在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我的眼睛是我所剩的一切。它们由珍贵的蓝宝石制成,一千年前被带出印度。你从它们当中摘一颗给他吧。他会把它卖给珠宝商,然后买食物跟柴火,好完成他的剧本。”
塔齐欧:“狱吏禁止我们相互交流,奥斯卡。我们不能说太多,至少不能说英语。以后我说法语,你回德语;或者你说法语,我回德语;我教你玛雅语和埃及语,你再教我意大利语和希腊语。这样他们问起来,咱就说咱在自言自语。”
“我会再和你待一晚上,”燕子说,“但我不能摘走你最后一颗眼睛,那样你会瞎的。”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道,“照我说的做。”
塔齐欧:“我后天就要走了,奥斯卡。按理说我应当感到高兴才对,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适应了这儿的硬板床,因为没有软床供我适应。我常常为自由失眠,开始如此,中间如此,结束还是如此。”
后来燕子回到王子身边。“现在你瞎了,”他说,“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必须得去埃及过冬。”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燕子说,然后安睡在王子脚上。
塔齐欧:“你病得很重,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别拒绝我,不然你会死在这里。我看他们懒得管,我已经向他们要求再待一段时间,照顾你、照顾其他生病的犯人。这里空气很差,明天天气好的话我带你到院子里走走。”
燕子一片又一片地摘下黄金叶,直到快乐王子看上去昏暗且毫无光泽。他将这一片片金子带给穷人,孩子们的脸逐渐变得红润,他们笑着在街道上玩游戏。“我们现在有面包啦!”他们喊道。
塔齐欧:“他们看我手上没有茧子,于是断定我好吃懒做;他们看我年纪轻轻,便嘲笑我蒙昧无知。倘若我拥有他们没有的本领,那么这项本领在他们眼里就会是邪恶、是极具破坏性的;倘若我爱上了社会剧本中不应当被爱上的角色,那么我的爱势必会引发众怒。”
可最终他知道他即将死去。他带着仅有的力气再次飞到王子肩膀上。“再见,亲爱的王子!”他咕哝道,“你能允许我亲吻你的手吗?”
“我很高兴你终于要去埃及了,小燕子,”王子说,“你已经在这儿待得太久;但是你必须亲吻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不会再去埃及了,”燕子说,“我将奔向死亡之家。死亡与睡觉是一体,不是吗?”
说完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旋即坠落,死在了他的脚上。
“你在写书?”塔齐欧问。
“是写信。”
“这次你写了不少东西,要寄给很多人吗?”
“一个人。”
“这么长,他会看完吗?”
“会。”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他们推倒快乐王子的雕像。“当他不再美丽,他也就不再有用。”大学艺术教授说。之后他们将雕像放进熔炉溶化。
“真奇怪!”铸造厂工匠们的监工说。“这颗破损的铅制心脏在熔炉里没办法溶化。我们得把它扔了。”于是,他们把它丢到垃圾堆,死去的燕子也躺在那里。
那是二十世纪法国巴黎的第一个冬天,塔齐欧搬到阿尔萨斯旅馆,住进他朋友住过的房间。
后来恩尼格玛机问世。动荡不安的深夜,他在朋友的墓碑上留下一个没有颜色的吻,并实现了自己的第76543次分化再生。
※
“我要进法国情报机关,从事解密工作。”
“姓名,年龄。”
塔齐欧想了一会儿。
“莫里斯,”他说,“莫里斯·奥赫扬,二十三。”
“下午三点,四点也行,到这边接受考核。”
塔齐欧:“……好。”
“恭喜你考核通过,欢迎加入密码分析小组——莫里斯·奥赫扬先生。”
本章部分内容引用、取材于奥斯卡·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道林·格雷的画像》、《自深深处》、《快乐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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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狱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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