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婳蹲在院子里的压水井旁,两只手浸在刺骨的凉水里,卖力地搓洗着一大盆散发着汗馊味的衣服。深冬腊月的风,像带着细密倒钩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干裂的红痕。她那张脸,即使在冻得发青的底色上,依旧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艳丽,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色深,像开在冻土上不合时宜的罂粟花。
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祝福,只有面前这堆洗不完的脏衣服,还有灶房烟囱里冒出的、属于弟弟生日宴的油腻香气。
“死丫头!磨蹭什么呢!洗个衣服要洗到天黑啊?赶紧的,洗完了去把猪喂了!”尖利刻薄的骂声从低矮的堂屋门里炸出来,是母亲赵春梅。她倚在门框上嗑着瓜子,唾沫星子混着瓜子壳飞溅。
吴婳没应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搓衣服的动作快了几分,指关节在粗硬的布料上摩擦得生疼。应声只会招来更多的谩骂和可能甩过来的鞋底。沉默和更快的动作,是这些年她在这座名为“家”的牢笼里,用无数次皮肉之苦换来的生存法则。
衣服洗完,她甩了甩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腹上的裂口渗着血丝。她走到猪圈旁,提起沉重的猪食桶。浑浊的泔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倒进食槽时,几头黑猪立刻哼哧着拱了过来,滚热的腥气喷在她冻僵的小腿上。
“赔钱货!就知道吃!养你不如养头猪!”父亲吴大壮叼着劣质烟卷,趿拉着破棉鞋从堂屋出来,浑浊的眼睛扫过她时满是厌弃,对着猪圈里的猪倒露出点满意,“瞧这膘,开春能卖个好价钱!不像某些人,养了十几年,连个彩礼钱都还没见影儿!”
吴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寒。她像一尊没有表情的泥塑,沉默地承受着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恶意。心口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温度,早就在这冰窖里冻成了坚硬的石头。
支撑她没在这绝望里彻底沉沦的,只有一样东西:读书。
为了能继续坐在那间破败却干净的教室里,她几乎把自己榨干了。天不亮就爬起来挑水、劈柴、烧火、做饭,伺候完一家子才能抓起书包狂奔向几里外的学校。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是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她承包了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
即便如此,学费书本费,家里也从未给过一分。她的书包夹层里,永远塞着几块捡来的硬纸板,那是她的练习本。铅笔用到只剩指甲盖那么短一小截,还舍不得扔,用细树枝绑着继续写。
她的笑容,她的眼泪,都成了精心打磨的工具。对严厉但尚存一丝怜悯的班主任张老师,她永远是成绩最好、眼神最温顺、干活最麻利的样子,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家庭的隐忍,总能恰到好处地勾起张老师那点不忍心。对那个家里开小卖铺、心肠软得跟豆腐似的女同学林晓,她会在对方值日时默默多干点活,然后在对方递过来一块快过期的廉价饼干时,适时地红一下眼眶,低声说一句“谢谢晓晓,你真好”。这些微小的“投资”,有时能换回一支快用完的圆珠笔芯,有时是一本被淘汰的旧练习册,都是她求之不得的珍宝。
她的成绩单,是她在这个泥潭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被她用塑料纸层层包裹,藏在猪圈顶棚最深处一个破瓦罐里。那是她全部的希望,证明她吴婳,不是只能烂在地里的泥。
日子就在这种窒息的压榨和渺茫的希望中,一天天熬过去。高考结束那晚,她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星斗,第一次觉得那星光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带着一种尖锐的期待和恐惧。
录取通知书抵达小镇邮局那天,吴婳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胸腔。她借口去镇上打酱油,一路狂奔。邮局那个头发花白的老邮差,是张老师的老熟人。他隔着柜台,把那个印着大学校徽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她时,眼神复杂,压低了声音:“丫头,不容易啊……藏好了,千万别让你爹妈看见。”
吴婳接过信封,指尖冰凉,薄薄的信封却重逾千斤。她把它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又像抱着她全部的未来。她没敢回家,直接跑去了学校。张老师似乎早有预料,把她拉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反锁了门。
“婳婳,”张老师看着吴婳惨白的脸和手里紧攥的信封,深深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无奈和担忧,“这通知书……你打算怎么办?你那个家……”
吴婳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显得温顺甚至有些木然的桃花眼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亮得惊人。“老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帮帮我!这通知书,不能带回去!放在您这儿,行吗?求您了!”
张老师看着那双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沉默地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个装过月饼的铁皮盒子,把通知书小心地放了进去,又塞进几本厚厚的教案压在最底下。“拿好,”他把抽屉钥匙塞进吴婳冰凉的手心,“钥匙你收着。记住,丫头,出去了,就别回头!有多远,走多远!永远别再回这个吃人的地方!”
吴婳攥紧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对着张老师,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喉咙哽得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声沉甸甸的“谢谢”,重重砸在了她自己的心坎上。
离家的那一天,天色是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鸡还没叫头遍。吴婳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溜下吱呀作响的土炕。她身上只穿着最旧的一套衣服,背上是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那张改变命运的录取通知书,一个硬邦邦的、啃了小半的隔夜窝头,一个掉了漆的旧军用水壶,还有她攒了整整六年、藏在猪圈墙缝里的全部积蓄——厚厚一沓零钞,最大面额是十块,更多的是皱巴巴的毛票,加起来一共二百八十二块八毛。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洞洞的、吞噬了她十八年光阴的房门,眼神冰冷得像结了霜的刀锋。没有一丝留恋,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挣脱牢笼的、近乎虚脱的释然。她转过身,瘦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彻底地融入了冰冷的黑暗中,脚步轻得如同怕惊扰了地狱的恶鬼,却坚定地朝着通往未知远方的土路走去。身后那个破败的院落,那个名为“家”的魔窟,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没,消失不见。
---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吴婳把自己活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精准冷酷的机器。
大学里,她是最早出现在图书馆门口、最晚离开自习室的那个身影。她啃着最便宜的馒头就免费汤,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拒绝了所有社交和可能产生额外费用的活动。奖学金、助学金、打工……她用尽一切手段榨取着每一分能让她继续留在这片知识土壤里的养分。她知道自己输不起,背后是万丈深渊。那张艳丽过人的脸,在极度疲惫和营养不良的摧残下,偶尔会显出一种惊人的脆弱,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像淬了火的寒星,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
这狠劲,让她在毕业季的厮杀中,硬生生撕开了一条血路,挤进了那家金光闪闪的世界500强企业,启航集团。接到offer邮件的那一刻,她正蹲在城中村昏暗狭窄的出租屋门口,就着楼道昏黄的灯光吃一碗没加蛋的泡面。屏幕上那行“Congratulations”跳出来时,她捏着一次性塑料叉子的手顿住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早已冷掉的面汤,又咸又腻,却仿佛带着一丝苦尽甘来的味道。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很快被更深的疲惫覆盖。终于……爬出来了?她看着碗里漂浮的几片脱水菜叶,眼神有些空茫。走出那个魔窟时,她以为那就是新生。现在站在这里,拿到这张象征精英世界的门票,她才模糊地意识到,也许只是跳进了一个更大、规则更隐晦的斗兽场。
现实很快给了她当头一棒。
入职第一天,部门主管王经理,一个顶着“地中海”、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油腻审视,最后停在她脸上。“小吴啊,长得真不错!有前途!”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只肥厚的手掌停留的时间,长得让吴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甩开的冲动,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脸上却熟练地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惶恐又有点受宠若惊的浅笑,“谢谢王经理,我会努力的。”
努力?吴婳心底冷笑。在这里,“努力”的定义似乎和她理解的不太一样。
茶水间里,永远有窃窃私语飘进耳朵。
“瞧她那狐媚子样,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启航什么时候门槛这么低了?怕不是睡进来的吧?”
“嘘,小点声,人家手段高明着呢,你看王胖子那眼神……”
吴婳端着水杯走进去,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几个女同事脸上挂着假笑,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逡巡。她目不斜视,接了杯热水,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些淬了毒的视线只是拂过她盔甲的微风。心早就硬了,这点风言风语,比起老家那些直白恶毒的诅咒,不过是毛毛雨。她只是觉得有点可笑,有点累。原来爬出泥潭,只是换了个更光鲜的地方继续被踩踏。
真正的考验在跟项目的时候。负责对接的是一个姓刘的客户,四十多岁,眼神总带着点让人不舒服的黏腻。一次项目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刘总故意落在最后,凑近吴婳,身上浓重的烟酒气熏得她几欲作呕。
“小吴啊,方案做得不错,就是细节上……还有点值得商榷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试探性地搭在了吴婳握着鼠标的手背上,指尖还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像冰冷的蛇爬过皮肤。
吴婳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她理智的堤坝。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桌上的水杯。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脸上却迅速堆砌起无懈可击的职业假笑,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刘总过奖了,细节方面您尽管提,我马上记下来修改。”她飞快地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身体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眼神锐利而警惕地看着对方。
刘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不识抬举”,眼神沉了沉,带着一丝被拂了面子的愠怒,但终究没再进一步动作,只是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吴婳站在原地,直到那肥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像被抽干了力气,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胃里一阵阵痉挛,刚才被碰触过的手背,她用力在裤子上蹭了又蹭,皮肤都擦红了,那股油腻的恶心感却挥之不去。她闭上眼,脑子里飞速计算着:这个单子提成有多少?足够支撑她多久的生活和可能的跳槽成本?得罪这个客户,王胖子会怎么刁难她?失去这份工作,她还能不能找到同样薪酬的?
冰冷的数字在脑中翻滚,最后压下了翻腾的屈辱和怒火。忍。她告诉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还没到掀桌子的时候。这笔账,她记下了。
她把自己埋得更深,像一颗沉默的钉子,死死钉在项目上。加班到深夜是常态,方案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数据都反复核对,力求完美得无可挑剔。面对刘总有意无意的刁难和言语上的骚扰,她像个精密的程序,脸上永远挂着最标准的微笑,用最专业、最滴水不漏的言辞化解,同时身体像安装了最灵敏的雷达,总能在他试图靠近时不着痕迹地滑开。她像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囚徒,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三个月。地狱般的三个月。当项目最终成功签约,合同金额大得令人咋舌的消息传来时,整个部门都沸腾了。王胖子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特意在部门群里发了个大红包,@了吴婳好几次,字里行间都是“小吴功不可没”、“年轻人有前途”之类的溢美之词。
吴婳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包,以及群里同事们刷屏的祝贺和表情包,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前途?呵。她只关心奖金什么时候到账。
几天后,银行短信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吴婳点开,看着账户余额里多出的那一长串零,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疲惫和尘埃落定般的麻木感。成了。她真的靠自己,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撕下了一块肉。
巨大的压力骤然卸去,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她需要休息,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属于自己的东西,来填补这巨大的空洞。她破天荒地走进公司附近一家装修尚可的商场,目标明确——那家香味霸道、橱窗里挂着巨大“折扣”招牌的熟食店。
玻璃柜台里,酱红色、油光发亮的红烧猪蹄堆得像小山,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吴婳咽了口唾沫,指着其中一只最大、看起来炖得最软糯的:“这个,麻烦帮我装起来。” 售货员麻利地称重、打包。吴婳扫码付款,接过那个沉甸甸、散发着诱人热气的纸袋时,指尖传来的温暖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她麻木的心湖,终于泛起了一丝真实的、近乎贪婪的涟漪。这是她用血汗换来的,纯粹的、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甚至能想象到牙齿咬破那层软糯弹牙的皮,浓香的汁水在嘴里爆开的感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