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婵君看着那妖。见他身材细长,皮肤雪白,栗色的长袍外套一件茶色的纱质外套,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根刚被剥开顶皮的甘蔗。
但甘蔗一般没有成精的。
郦婵君一眼就能看出人妖之别,相里松没有看不出的道理,但他神色如常,郦婵君就没有太过担心。
她起身过去:“师尊。”
相里松不动声色把她和那妖隔开。
那妖却笑眯眯冲两人作揖:“两位仙长,外面还下着雨,不如先在寒舍歇息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回,也未尝不可。”
看来大家都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师徒两人对视一眼,相里松转头:“叨扰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那妖喜上眉梢,又招呼角落纱帐里的大夫,“娘子,快出来见见两位仙长。”
那纱帐里传来一声“哎”,一听就是女子声音,接着开始窸窸窣窣,不一会儿,就转出一个络腮胡的大汉。
郦婵君有些震惊,见这汉子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双男子的黑靴。
刚才明明是个女人啊。
她还来不及问出口,这大汉就到他们师徒面前,双手交叠,行了个女子万福礼,声音娇滴滴的:“两位仙长好。”
相里松倒是没多大反应,作揖回礼。
那妖含情脉脉望着这大汉,大汉走到这妖跟前,从袖中抽出粉色帕子,为他擦拭雨水:“你看你,急急忙忙,又淋了雨。”
相里松转头打量郦婵君:“你没有淋雨吧?”
郦婵君摇摇头,只听那边妖开了口:“好了,你快去把衣服换了,这副模样别吓到两位仙长。”
大汉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以手掩口,不好意思地对师徒二人道:“两位仙长稍等,我去换身衣服。”
这边大汉刚离开,药铺伙计左手一块干净毛巾,右手一晚冒热气的姜糖水,回到了前厅。
见了妖先喊了一句“主人”,大约是怕这妖觉得他消极怠工,又解释说郦婵君是躲雨来的,他去拿毛巾和姜糖水。
妖没说什么,让药铺伙计看着前厅,他邀请郦婵君和相里松去后厅说话。
“那这糖水……”药铺伙计端也不是放也不是,有些为难。
郦婵君从药铺伙计手里端过姜糖水,两三口喝光:“多谢小哥,挺好喝。”
药铺伙计的“姑娘慢点,小心烫……”都没说完,糖水就见底了。
相里松没拦着,他怕郦婵君呛到,给她顺了顺背。
几个人穿过回廊,来到后厅。
这药铺是前面开店,后面主人,大富大贵谈不上,衣食无忧倒尚可。
这妖给师徒两人沏了热茶,介绍道自己姓银,单名一个华,本来是山中的一味金樱子。
银华有个同株的哥哥,两个人一起修炼,一起有了灵识,因着是金樱子,哥哥便给自己取名叫金华,弟弟则给自己取名叫银华。
金华银华一同修炼,进益极快。
有一日山中却来了个病弱的小姐。
这位姑娘带着丫鬟,一路走一路辨识花草,尤其是对草药一清二楚。
丫鬟道:“小姐,咱们采一点回去熬药吧,您这身子还是得吃些药才好。”
那姑娘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吃再多的药也好不了,你快把这几种药的模样画下来,以后有人采药了也能认识。”
这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记,来到了金华银华两兄弟跟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银华的原形。
“这两株金樱子长得真不错。”姑娘感叹了一句。
后来这姑娘和丫鬟就离开了,把银华的心也带走了。
银华修出人身,迫不及待下山去找这位姑娘,金华则留在山中继续修炼。
皇天不负有心人,银华找到了她。
正如大多数话本子里写的,银华在一个夜晚遛进了小姐的后院,隔窗夜谈,赠花表情。
这姑娘于医道方面天赋极高,只是生来体弱多病,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家中哥嫂将她金尊玉贵地养着,只盼妹妹能多在世上活些日子。
姑娘心里也清楚银华不是一般的人,可她羡慕银华能飞檐走壁,看过许多她没见过的风景。
因此礼教大防也好,男女授受不亲也罢,全阻止不了两颗想要爱和自由的心。
这事儿终究还是让姑娘的哥嫂发现了。
银华一心都扑在姑娘身上,下山后疏忽了修炼,打不过哥嫂请来的道士,只得逃回山上。
道士又在姑娘门前贴上厚厚的符箓,一般的妖魔鬼怪根本近不了身。
银华夜间再去,却连一面都瞧不着了。
金华见自家兄弟日益消瘦,给他出主意,让他在姑娘家不远处摆个字摊,让姑娘的丫鬟做个牵线的红娘,两人书信传情。
如此月余,银华收到了一张请柬。
抬头一看,是姑娘的哥哥怒目圆睁看着他,哥哥让他趁早离开,自家妹妹过两天就要嫁人,人妖殊途,他们不能在一起。
银华当晚就打听好了姑娘成亲的日子,他瞒着金华要去抢亲。
于是姑娘成亲当天,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旋风将花轿卷走,惊了一街的人。
银华带着姑娘回了山,搭起草屋,天地为媒,红烛喜堂,要共度一生。
夫妻恩爱三年,银华一边修炼一边带着姑娘走了好多地方,姑娘写了几本厚厚的草药册子,本以为就能这么过一辈子,奈何天数已定。
姑娘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吃多少药都治不好,全靠银华给她渡灵力续命。
可姑娘到底是个凡人,不得修炼之法,灵力便如泥牛入海,只是吊着不让她死,却不能让她真正活过来。
银华为此耗尽修为,妻子奄奄一息,而他也要快聚不出人身。
金华不忍,他找到不远处住着的一位魔女。这魔女是在人魔结界裂开时从魔界逃出的,平时与常人无疑,只是要采摘草药,日日熬煮,来修补她身边的一株半身灵草。
金华说只要能救自己弟弟,愿意献出自己原身,任魔女处置。
魔女只笑笑,道:“你的原身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帮不了你,你不如求她。”
魔女指的是和她一起暂住的一位女仙。
这女仙下山游历,恰好来到此处,听了金华所言,开口点破:“银华修炼不够,妖毒未除,与凡人强行结合必会使凡人遭殃。”
金华听了心中一恸,银华要是知道自己才是害妻子的凶手,不知道要悔恨到什么程度。
女仙继续道:“我同你走一遭,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挽救之法。”
两人当即起身去看了银华夫妻,女仙叹道:“命数如此,她注定早夭。不过他们还有来世的缘分。”
女仙以墨为记,在银华夫妻手心中点上一点,掐诀念咒,单手一画,那墨点便化作两颗小小的红痣,结了来世鸳盟。
银华说到这里,伸出自己的右手,郦婵君和相里松定睛一看,那右手掌心果然有一颗朱砂痣。
“两位仙长可还担心我有什么害人之心?”银华道。
郦婵君有些不好意思,人妖有别,他们看到有妖气,总是要提防三分,这次倒先被一只妖点破了心思,不免尴尬。
这厢银华说完跟他妻子的前世纠葛,那厢一个穿着水色衣裙的美貌女子就带着两个丫鬟,端上来几盘子糕点。
“我来晚了,特意去厨房做了黑玉糕,请二位仙长尝尝。”
这女子就是银华的妻子,刚才那位络腮胡的大汉。
郦婵君甚感惊奇,他们修道的要变化成另外一个人,要借助那人的衣物或头发,才能变得分毫不差,但这女子变成的那副模样,如果不说话,旁人是看不出端倪的。
银华妻子在郦婵君旁边坐下,问道:“敢问仙长大名?”
郦婵君回:“在下郦婵君,婵娟的婵,君子的君。这位是我师尊,复姓相里,单名一个松。”
银华妻子笑道:“这可正巧,我名字里也有个君。‘愿逐月华流照君’,刘是我的姓,照君是我的名。”
“原来是这样,这名字取得可真好。”郦婵君赞叹。
两个女孩子聊得不亦乐乎,相里松和银华这边就稍显落寞,相里松本来也不是爱说话的人,银华也不愿揪着人家硬说,只能给相里松倒茶。
相里松一边喝茶一边吃糕点,倒是吃了个半饱。
刘照君轻轻拉过郦婵君的手,她悄声道:“郦姑娘,你方不方便跟我出来一下?”
郦婵君转头看了眼相里松,相里松刚咽下一块糕点,对着郦婵君点点头。
郦婵君便和刘照君一同出去。
直到两人身影完全看不见,相里松才放下茶杯,拍了拍手,对着银华开口:“那位女仙还说了什么?”
银华的表情有些僵硬:“仙长是什么意思?”
“那位女仙不会白白救你们,她一定有要求,银华,你承诺了她什么?”
这头刘照君拉着郦婵君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郦婵君留了个心眼,不经意间看了看刘照君的右掌掌心,果然如银华所说有一颗朱砂痣,这才相信银华所言非虚。
刘照君不知道她的心思,一到僻静之处,立马抓紧了郦婵君的手,极为担忧:“郦姑娘,你的脉象不对!”
照君的名字取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愿逐月华流照君”。上句为:此时相望不相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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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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