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落闲出生那年,天降大雪,至夏不化,冻死了许多人。
所以自他出生的那一年起,族中所有人便都认定,此子终将会带来灭亡。
他便是在这样的恶意与流言中长大的。
年幼的王落闲虽心存疑惑,却也从未去细想族人们为何对他如此态度。
阿平虽然是主君,但在他懵懂的认知中,这个主君似乎只是被强拉来凑数的。那时阿平的父兄都死了,所以长老们强行把这个原本在山中打猎的乡野少年推上了君位。
阿平总说有朝一日会带他们回到山里,远离这些是非。然而,直到阿娘离开,他也没能做到。
那时,每次在外被人欺负了,阿娘就会出手帮他打回去,而每次打完了以后,阿娘总会很难过的看着他。她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相似的人,有的是外貌,而有的是心,所谓异类,不过都是人心的妄断罢了。
他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记得阿娘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望着他的另一只眼睛。
后来有一天,阿娘走了。
从那以后,阿平与师父总是三天两头不在家。也是从那时起,他渐渐明白了人们眼底的厌恶究竟是什么。
起初,他还会去讨好他们,后来慢慢的也就放弃了。
正如阿娘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不同,而他的不同,不过是所有人都不喜欢他罢了。
他学会了很多事情,觅食、疗伤,还有自欺欺人。
他假装不害怕,假装很坚强,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独自活下去。
他曾经也去找过阿娘,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花了很久很久的时光,却险些死在了外面。
如果那时阿平没有来救他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他已经死在了大山之中,那样的话,也就不必经历后来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他要长着这样一只眼睛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视他为祸害呢?
可是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他没有害人,更没有杀人,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干。
为什么他们不相信他呢?
为什么要把所有不幸的遭遇都归咎在他身上呢?
他也不喜欢他的眼睛,可是就算挖了也会重新长出来,如同一个除也除不掉的恶诅。
……明明是不喜欢的……可为什么那些人又要来抢呢?
耳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身体已经冻得快要僵住了,王落闲艰难的睁了睁眼皮,随即就感觉头发被人扯起。因为扯得十分用力,连皮带肉,刺辣辣的疼,让他不得不正视着那个人。
面前是一个年轻人的脸,是阿平的脸。
只是此刻,他眼底闪烁的贪婪,让王落闲感到十分恐惧。
“……你……又要来挖我的眼睛么?”他本能的瑟缩,然而头发被对方扯住,动弹不得。
“阿平”狰狞的笑了笑,似是感到神奇:“没想到眼睛真的又长出来了,你说你不是怪物,谁是?”他说着嗤笑了一声,俨然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任何不妥,神情间不屑而又得意,“小子,好好活着,可别死了。”
王落闲尚来不及反应他为何说这话,手指已刺穿了他的眼眶,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空谷里再次响起惨叫声。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幕已沉。
血水糊的他连左眼都几乎睁不开,山洞里依旧滴答着水声,混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被带到此处已有数十日,唯一没有死的理由,只是因为他的眼睛还能再长出来。
王落闲疼得厉害,眼泪便啪嗒啪嗒的从尚且完好的左眼里流了出来。他不住的想,师父找他了没有?阿平找他了没有?他们什么时候才来救他?
有时候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疼的地方也越来越麻木。
他独自躺了数日,那人一直没来,留下的干粮已然发霉变质。而等他将变质的食物也吃完了,那人还是没来。他摸了摸长出来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走出了山洞。
山间的景致都差不多,尽管眼睛已经长出来了,但眼眶却依旧疼的厉害,周遭的事物在他眼中都仿佛旋成了圈,很不真切。他浑浑噩噩的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大街上。
王落闲脱下早就破了的外衫包住头,战战兢兢的看着过往的人群,慢慢的向家里走去。
然而此时街上混乱作一团,不知道在争抢些什么。
“啪”,就在这时,他似乎踢到了什么,骨碌碌向外滚去。
王落闲忍不住低头去看,待看清眼前的东西时,不由睁大了眸子,随即飞也似的逃离了那里。
那是一个人的脑袋,一颗已经有些腐烂的脑袋,大睁着眼睛,似乎死不瞑目。
腐烂的骨肉上还粘连着一张人-皮面具,那面具他很熟悉,是阿平的脸。
这就是挖他眼睛的人,没想到竟然死在了这里。
他不是吃了他的眼睛么?不是要做人上人、长生不老么?
为什么还是死了?
王落闲越想越害怕,慌不择路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位老妪。
破败的衣衫顿时落了一地。
“小札木?”老妪有些意外的看着他,随即扯起他便走,“这里不安全,你快随老身来。”
这老妪从前是他家的家奴,曾在王落闲年幼的生命里,给过他为数不多的善意。
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人,王落闲不由找回了一丝希冀,奶声奶气的开口道:“科尔奶奶,我想回家,你能带我去见阿平么?”
老妪没有回答他,步履蹒跚却行动小心,带他来到一处矮屋前,吱呀推门而入。屋里躺了一个小女孩,脸色灰败毫无生气,王落闲见状当即蹙起了眉:“卡娜怎么了?她为什么躺在床上?”
“她死了。”老妪低下头看不清形容,随即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少主,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只有你的眼睛能救她了!”
王落闲不由愣住,再次看向小女孩。
“死”这个字,这些天时时刻刻围绕着他,他虽然无法真切的感受这个字的意义,但面前的女孩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曾经鲜活的人,曾经与他玩耍的人,就那样一动不动,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他心中翻涌着无数的情绪,无措、惊慌、恐惧……但更多的是难过与无力。
“……我的眼睛似乎没有用,先前有人吃了它,可是也没有长生不……”
“你不想救她?”还没等他说完,老妪已经激动的打断了他,“我孙女是因为你才死的,她是因你而死的!若不是因为同你有瓜葛,他们怎么会欺负她,她怎么会失足落水?你居然不想救她?!”
她说着用力的抓住了他,眼底尽是愤恨。
从未见过老妪如此模样,王落闲吓得瑟缩在原地,惊恐的看着她。
似是反应过来自己失态,老妪转而又恳求道:“少主,你不会见死不救吧?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你不是还答应她,洛洛节要给她做小兔灯的吗?就只是取你一只眼睛救她的命,你的眼睛不是还能再长出来吗?”
她说的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取的不过是一样物件。
“呯!”就在这时,屋门被人一脚踹开,继而一群壮汉不由分说闯了进来。他们手中执刀,眼底都闪着疯狂,看到王落闲后欣喜的大叫道:“找到了!果然是他!”
“你们干什么?是老身先找到的!”老妪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急急伸出手抠向了王落闲的眼珠,就在手指碰到眼皮前,却忽然又停下了动作。
王落闲看着老妪在他面前身首分家,不由睁大了眸子,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其中一个壮汉却不以为然的甩了甩染血的刀刃,一把抓住了他。可那壮汉还没来得及得意,抓人的那只手便已被整只砍下,竟是壮汉之间厮杀起来,整个矮屋顿时血流成河。
……是不是疯了?
……他们是不是都疯了?
年幼的王落闲根本没办法接受眼前的场景,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几乎叫他窒息。
激烈的厮杀声引来了太多人,他们看着惨烈的一幕,既害怕的不敢上前,眼底又闪着不甘心的火光,想趁乱捡便宜而聚在周围不肯散去,最后不知被谁一声喝止,所有人终于不敢再轻举妄动。
可彼时的王落闲已经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是大口喘气,止不住的发抖。恍惚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阿平的脸,神思才复又渐渐清明。
连日来的恐惧、害怕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难受,他寻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心中的防备恍如排山倒海一般溃塌,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他向他伸出双手寻求安抚,然而阿平沉着脸,神色间未有一丝动容,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是冷冷的盯着对面的一个老者:“蚕祝长老,依你所言当如何?”
蚕祝长老一脸肃容的站在那里,甚是正义凌然:“如今乱成这样,皆拜这祸子所赐。我从前便说过,我族必要因他而亡,可是你与莫问偏要一意孤行。为今之计,除了安抚民心,也别无他法了。”
阿平听闻,脸色更沉了沉:“如何安抚?”
“自然施与所求。”
短短六个字,说者轻松,听者心惊。
见对方未有回应,蚕祝继续道:“虽然挖眼之痛不易忍受,但好在眼睛还能再长出来,我相信只要让每一个族人都能得偿所愿,今日之事便不会重演。”
“每一个都得偿所愿?你可知我族有多少人?便是挖眼挖到他死,恐也难偿所愿。”阿平声音间仿佛凝了霜一般,“长老,其实你从前说的没错,杀人便要偿命。”
蚕祝尚未反应过来此言何意,阿平已拔出佩剑一剑刺向了王落闲。
冰冷的剑刃刺入身体的那一刻,年幼的孩子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一道碎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年轻人。
……他没有杀人,那些人不是他杀的……为什么连阿平也不相信他?
王落闲的眼睛干涩的厉害,却破天荒的流不出一滴泪来。
曾经他以为只要找到了阿平,一切的苦难便都会结束,他只要忍一忍,再忍一忍,只要见到阿平便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现在,他想找的人就在他面前,他的阿父,本因庇护他的人,却对他当胸一剑。
他的恐惧,他的害怕,他对自己的厌恶……尚来不及寻求宽慰,便被他的父亲一剑斩断。
蚕祝没想到年轻人竟将祸子一剑结果了,不由惊呼:“宿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若死了,拿谁的眼睛给族人偿愿?!”
“就用他的性命偿还。”
这句话一出,孩童心中仅剩的那一丝希冀,也被彻底焚烧殆尽。
他原以为他的父亲也在急切的找他,但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王落闲抬头看着年轻人,眼底尽是绝望:“拿去……你们要的东西,我给你们。”
他说着竟将两只眼睛齐齐挖了出来,眼珠上犹带着血,瞳色锋利,仿佛愤恨的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尽管周遭已血流成河,但这样的举动还是让所有人都吃惊,然而也仅仅是瞬间的震惊,下一刻,众人心底都攀升起更强烈的**,那是最后一只眼睛,也是最后一个机会……
宿平微微愣了一下,在所有人出手前踩裂了那只眼睛,继而无视那些人的疯狂,用力的握紧了手中的剑,看着蚕祝道:“长老,这样处置可满意?一剑不够便两剑,两剑不够便三剑。”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真的毫不留情的刺了下去,随即传来蚕祝的怒喝:“够了!”
宿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冷冷的看着老者,似是忍着巨大的怒意:“如此,最好。”
王落闲倒在地上,汩汩热血淌出,却全然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他原以为没了眼睛,会归于黑暗,没想到视线却一如往常的清晰,只是面前的“人”已然都不能算作是人了,他们全都变成了有手无头的怪物,手掌正中长着一张血盆大口,不断有黑气从那口中冒出。
唯有宿平依然是那个样子,手握长剑,陌生冰冷。
几日后。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在谁的背上,随着那人的步履起起伏伏。
自己不是死了么,甚至还看到了那样的景象?
眼睛被上了药,包扎的严严实实,但奇怪的是,他依然能看清周遭的一切。皑皑白雪,草木山林,鸟兽花虫,他们似乎是在大山之中。
那人见他醒转,问道:“徒儿啊,饿了么?饿了的话,为师这里有吃的。”
他没有回答,心中一片死灰。
对方微微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在生你爹的气?他也是没有办法,若不在众人面前‘杀’了你,恐怕真的保不住你了。这世上最难敌的便是人心,一旦贪欲起,便再难掐灭,你父亲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同族相残吧?”
王落闲此时一个字都不想听,闭上眼佯装睡觉。
只听到又是一阵叹息,山林间又重归平静。
莫问真人背着王落闲行了很远,说是一定要治好他的双眼。但不管是吃饭还是就地露宿,孩子始终没再开口一句。
这一日,他们出了大山,来到了一处镇子。
镇子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莫问真人甫一踏入便觉有异,不由抱紧了王落闲。
他走入一家药铺,方要买药,掌柜的急急赶客道:“外乡人,此处不太平,早些离去吧,千万别在此露了钱财……”
掌柜此番善意的提醒还未说完,几个手执砍刀的悍匪已经从药铺里冲出,一刀便要割了他的舌头:“老子留你性命,是让你坏老子好事的?!”
就在这时,那刀却停在了半空再未向前,悍匪手中施力,刀却依旧纹丝不动,蹙眉怒视向一旁的人。
只见一柄拂尘轻飘飘的卷住了刀刃,却好似力有千斤坠一般叫人动弹不得,手执拂尘的是个糙胡子老道,背上还背着一个瞎了眼的奶娃子。
悍匪原想杀人越货,没想到竟遇到了一个厉害的主,但好在他们人多势众,为首的悍匪恶狠狠的喝道:“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老道士,若你乖乖将钱拿出来,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今天你和这奶娃子谁也别想活命。”
“贫道也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莫问真人说着无奈的叹了口气,“盘缠若是都给了阁下,贫道和小徒便要饿死在半路,左右是个死,不如我不好,你不好,大家都不好。”
这摆明了要同他们对着干,悍匪头子也不是傻子,嘴里咯呸吐了一口唾沫:“老道士,你找死!”
随即呼啦又冲出来一群人,将老道严严实实围在正中。
他们手中个个执刀,气势汹汹的砍了过来。莫问真人小心将王落闲放下,堪堪避过锋芒,几把大刀已划破了道袍,当即露出其中雪白的内衫。
几个悍匪看着内衫上渗出的鲜血,不由冷笑了一声:“老不死的,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敢同我们比拳脚,你是嫌自个儿命太长,还是觉得我们不敢动你?”
王落闲这才看到老道身上竟然全是伤,蹙紧了一双小眉头,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连日来,这是他第一次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已说不了话,他着急的看着莫问真人,老道手中拂尘一甩,已经扫倒了一片。
实力之悬殊,简直云泥之别。
悍匪们只觉周身穴位酥麻,趴在地上四肢无力,起都起不来,见老道手中拂尘又一转,吓的当即讨饶道:“道长饶命道长饶命,我们也就混口饭吃,没、没杀过人!”
“放屁。”老道犹记得他们方才还要割药铺掌柜的舌头。
“道长若不信,可问镇子上的人!”悍匪们当即道,“我们若不装得凶点,怎么、怎么唬得住人……”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有些丢人。
老道闻言,转头看向药铺掌柜,目光中皆是询问,掌柜的虽然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
悍匪们如遇大赦,方要松一口气,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阴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莫问真人被一股力道击飞了出去。
老道身形尚未落稳,已经认出了出手之人,神色急变:“徒儿,离开此地!若为师没有回来,你便一路向北,去找你的母亲!”
王落闲甚至都未看清那人身形,就见老道抹掉嘴边的血,手中捏诀,瞬离了小镇。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不由追了上去。“啪。”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只见一个悍匪趴在地上,眼底尽是阴婺的光,尽管悍匪的身体还有些不大听使唤,但手中力量已生,一把将王落闲扯了过去。
“小瞎子,你师父的账还没算清呢?打算跑哪儿去?”他说着便要伸手扼住王落闲的脖子,孩子已经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啊!!小瞎子你敢咬我!”
那人的另一只手也慢慢恢复了知觉,举起大刀一刀砍了过来。就在这时,飞来一锭银子直击悍匪中堂,继而王落闲感觉被人一把抱起,只听到一个甚是意气风发的声音道:“哪儿来的臭虫,爷爷的地盘也是你能放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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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一顾似人颜(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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