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中,悍匪被人踩在脚底下,脸都气绿了:“你他娘找死啊!哪根葱?快给老子起开!”
他叫嚷着便要砍过来,少年人不以为然的一脚踢飞他手中的刀,不客气道:“给爷爷听好了,从今天起这里就是爷爷的地盘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城不容二主,你们要是再敢在此为非作歹,别怪爷爷心狠手辣。”
他说着又一脚踩住了悍匪,那悍匪肋骨都险些被踩断,疼的嗷嗷直叫,终于讨饶道:“好的好的爷爷!知错了!不来了!再也不来了还不行吗?!”
“行啊。”少年人半挑了眉毛,终于松了脚,悍匪们便都屁滚尿流的跑了。
这时,站在少年人身旁的一位小书生忧心道:“重峦,朝廷原本就忌惮我们,你此时再管这些边陲小镇,只怕有朝一日引火烧身。”
少年人听闻,依旧毫不在意的笑了一声:“少罔,同你说了很多次了,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才对。你以为夹着尾巴做人,他们就能放过你?倒不如放眼当下。”
“当下?”小书生看着几个随行的弟兄正帮着药铺掌柜一道整理,若有所思,“大家跟着你也有不少时日了,是该想想如何做好一名家主了。”
“我如今这样挺好的。我是说他,”少年人说着将王落闲抱到了面前,“这奶娃娃一个人走失在这街头,我们该如何安置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逗弄着怀中的孩子,而奶娃娃此刻正抬头呆呆的看着他。
这个人的眉眼生得凌厉而又俊美,仿佛一柄绝世的宝剑将将出鞘,此刻他脸上皆是恣意的飞扬,让眉眼间的凌厉淡了许多,那俊美便愈发夺目起来,他穿了一袭玄色衣衫,金色发带隐在墨色长发中随风而动,如同黑夜中破晓的旭日。少年人长得十分高大,年幼的王落闲坐在他的臂腕上,几乎俯瞰世间的景色,都是他所不曾见过的景色。
王落闲不由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人这才意识到他不会说话,不由愣了愣,那一头小书生已经开口道:“我们在镇上寻户人家吧。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若一直跟着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定然吃不消。”
“寻户人家?”少年眉间微微蹙了起来,似是在思索,就在这时,一只小手拽紧了他的衣袖。
兴许是身边空无一人的孤寂感,又兴许是少年的臂弯太有力太温暖,竟让年幼的王落闲鬼使神差的心生眷恋,他抬头看着少年,紧抿着双唇。
这一扯,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力气,是他无望的人生之中,又重新萌生的一缕希望,也是最后一缕希望。
他想赌一赌。
少年看着他乞求又紧张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用近乎叫人心安的声音道:“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于少年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但他却不假思索的将“稻草”递给了他。
王落闲怔怔的抬起头,又看向那双凌厉到近乎生人勿近的眼眸,以及眼中热烈而又真诚的光芒。他只觉得鼻头发酸,随即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
这分明只是一个陌路人,但他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让他不用再强忍,让他想要表露出悲喜。
他哭了很久,少年慌慌张张的安抚了一路,才终于安静下来睡着了。
待迷迷糊糊睁眼时,就看到少年与小书生正对月饮酒。连日来,这竟是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他竟在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怀里睡得这样安心。
篝火渐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银辉,他看着少年,只觉得他仿佛就像天上的仙人一般,自带风华。王落闲忽然认真的想起了师父的话,倘若他好好修习,有朝一日是不是也能成为仙人,能与这样的少年并肩。
少年察觉他醒来,夹了一筷牛肉放在他嘴边:“要尝尝吗?”
他愣了愣,伸出小肉手抓住了那片牛肉。
而那片牛肉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的记了很多年。
少年见状笑了笑:“多吃点,不够我再让老板送来。只有吃饱了,才能长身体。”
王落闲那时还很年幼,仍是懵懂的年纪,对方分明没有把话说完,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他话语里的意思。他希望他好好的养伤,好好的让眼睛复明。但年幼的王落闲太害怕了,害怕他眼睛好了便会被丢下,更害怕少年看到他的异瞳时,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厌弃他,于是摇了摇头,再也不肯吃那牛肉。
少年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却也没再追问,复又拿起酒壶晃了晃:“要不要尝尝它的味道?”
一旁的小书生不由蹙了蹙眉:“重峦,这才多大的孩子,加之身上还有伤,莫要叫他喝酒。”
王落闲却已经一把抓住了酒壶,十分认真的点了点头。
少年当即开怀的笑了起来:“小娃娃,酒这个东西,年幼时只觉得辛辣,待长大了,才会明白其中的畅快。”
王落闲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确实辛辣无比,不由呛出了声。
“你……”小书生蹙眉瞪了一眼少年,赶紧过来替王落闲顺气,“说了不能喝,喝坏了怎么办?”
王落闲只觉辛辣过后,全身都滚烫起来,眼前的一切已瞧着不大真切,仿若踏入琼林仙境一般,如坠云中。他手舞足蹈的要再抓着酒壶,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逗得少年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才一口,这娃娃怎么才一口就醉了?”
“咚!”少年人正要好好嘲笑一番,随即就被人打了一个爆栗,小书生抽了抽眉角,怒声道:“这娃娃都喝醉了,还看热闹?”
“这酒不烈,来的快去的也快,况且他就抿了一小口,睡一觉就没事了。”
“既然如此,那今晚你好好照顾他。”小书生说完便走了。
“哎——”少年怔怔的眨了眨眼,知道自己这回成了热闹了,无奈的笑了笑,一把揪住正趴在地上扭来扭去的奶娃娃,回了客栈。
那是王落闲头一回喝酒,又加之白天时睡饱了,所以足足发了一整夜酒疯。
第二日,少年睁了睁疲惫的双眼,决定再在镇上逗留一日。
王落闲全然忘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扒着少年,好奇的看着他腰间的酒壶,心下还想再尝一尝。
少年原本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补觉,见状吓得一个激灵,一把拽下酒壶:“没有了,全都喝完了。”
王落闲眨了眨眼,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指了指酒壶,又指了指外面。
少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不买了,我忽然觉得喝酒误事这句话说的也没有错,所以从今日起,我决定戒酒了。”
王落闲懵懵懂懂的蹙了蹙眉。
“戒了,打死也不喝了。”少年信誓旦旦的重复完,还没等他再有反应,便打起了呼噜。
王落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觉得自己昨晚应当也没有睡好,便趴在少年的肚子上一道睡着了。
睡梦里,他仿佛又看到少年满身银辉,从暗夜中大步而来,衣染风雪,眸中却跳跃着炙火,如同深渊之中最后一缕晨曦,叫人忍不住想要跟随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就那样高大了,站在他的身侧,手执一柄锋利的长剑,似是要替他刺破身前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长成这样一个有用的人呢。
之后的旅途,他们没再遇到过像样的小镇,更多的是风餐露宿,可是王落闲一点也不觉得苦,便连喝的雨水都觉得是甜的。
少年再次带他踏入城门的那一日,漫天飞花,路边芍药开的旺盛,路上行人也面带桃花。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叫卖声,春风拂过,空气里都充斥着一股热闹的气息。
彼时少年正请了郎中替他医治眼疾,看着街上行人皆着盛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原来今日是花朝节,是中原特有的节日。
仿佛是被眼前的热闹所感染,王落闲心中生出细小的雀跃。
花朝节的庙会异常的热闹,少年彼时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有了极高的身量,王落闲骑在他的脖子上,几乎整片人海被他尽收眼底。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就能伸手够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少年怕他因为眼盲而寂寞,便将沿街的热闹尽数讲给他听,又带他买了面人,吃了花糕,还放了花灯,看着河面上一盏盏荧光渐飘渐远,曾经的那些苦难仿佛也一道离他而去了。
在恶意中待久了的人,总会贪恋别人的善良,更何况一个五岁的孩童。
他想,若能永远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就好了,若能永远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花朝节后,少年将他安置在城中,便独自忙碌了起来,有时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他始终不知道他的姓名,只是依稀记得小书生曾唤过他的表字,似乎是“重峦”二字。
他也不知道少年在做什么,只是每每少年离开时,他便会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等少年回家。
听少年说,他真正的家在一座开满了杜鹃的青山上,那里有一棵八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桂花树。他时常在那棵桂树下偷偷藏酒,然后爬到树顶俯瞰整座山景。
而他会在少年描述时,偷偷的想象自己也来到了那座青山,与少年一起在山中看四季轮转。
青山如画,斯人成景。
年幼的王落闲以为,这样平常而美满的日子可以过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日,城门破碎,军队的号角声打破了宁静。
他几乎是被人从屋里拽出去的,拽他的人他曾经见过,便是当年跟随少年的几人之一。
只是自花朝节一别,他已经许久未见到他了。
等王落闲来到街上时,到处都是抵御士兵的百姓。
那人驾马带着他,沿途不断怒斥着百姓们赶紧逃命去,却没有一个人听他。
平时善良温和的人们,此刻脸上都带着赴死的决绝,只为保卫自己的一方故土。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所有的愿望都将成为妄念,而他愿意为了这些妄念,留在此处,哪怕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为何会有战火,也不知道战火持续了多久,目及之处只剩遍地尸骸,每一具脸上都流着血泪,死不瞑目。
救他的人最终也被斩于马下,临死前,他说他没能完成少年的嘱托,没能保护好他,剩下的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走了,他说少年一定还在青山上,希望他们都能活下去。
他看着他渐渐咽气,却无能为力,到最后也只给他立了一座孤碑。
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深深的埋在了王落闲的心里。
他沿着战火逆行而上,想找到那一座青山,以及青山中的那一个少年。
而等他真正来到那座青山时,留于他面前的只有熊熊烈火。
他所憧憬的山景,他所挂念的少年,终究埋葬在人的恶念之中。
他不假思索的冲进火里,炙热的焦土将他的双脚烤的血肉模糊,他却毫无察觉。他摔倒了无数次,磕得头破血流,到后来只能用双手爬着向前,他却依然没有停下来,只是一心想要见到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见到他。
最后,他在一棵巨大的焦木旁找到了一具满身伤痕、脸被划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身旁一枚铜钱隐隐发光,似是在保护尸体。
尽管五官早已辨认不清,但他知道那就是他,一时间,无数情绪充斥着他,年幼的孩童终于扑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倘若他再有用些,是不是就能帮到他;倘若他再长大一些,是不是就能与他并肩作战;倘若他一直陪着他,是不是此刻他就不会死得这样孤寂。
孩童祭出了自己的右眼,祈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中的血水渐渐干涸,直到右眼中再次长出眼睛。
周而复始。
他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只剩下做这一件事。
然后有一日,手中的眼瞳终于金光大作,几乎将天地覆盖。
他背着少年下了山,却又怕自己异瞳的模样吓到他,便在他醒来前藏了起来。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藏,却将他弄丢了。
第二日等他再去那里时,少年已经不见了。
那时,他茫然的站在街头,竟然没有再去找他。只是想,他终究什么也没帮上,他终究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累赘。
莫问真人后来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北国。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知晓,原来他的娘亲是北国的王女,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北国动荡不止,她终有一日要回去平定叛乱。
而如今王女登基,成了北国第一任女王,他也成了北国的世子,一时风头无两。
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女王对他极尽宠爱。在外人眼里,这个小世子活的着实没心没肺,但只有王落闲自己知道,他心中一直挂念着一个人。
那个人曾是他无望岁月中唯一的光。
而他,想用最好的样子去见那缕光。
在许多许多年以后,这缕光终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于他虽是初次相见,于他却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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