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家族的私兵很快便接手了希尔矿场的防务,我们在话事人居高临下的注视之中拎着装备与物资,排成行走上运输机。我与话事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他从鼻孔里哼出的轻蔑的气声,我将防风衣的风领立起来,不动声色露出一个微笑来。在这段时间内,拉斐尔家族和菲利普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我的下落,但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马都没有料到我居然会大胆到以一个雇佣兵的身份出现在战争之中。
现在我将安然无虞离开旋涡的中心,去往第六星区边缘,一处安宁而无人打扰的地方。
“让你们去第六星区,不是让你们去度假的。”话事人高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在和青野进行最后的交接。“最近第六星区星际海盗闹得很凶,拉斐尔家族的很多上游供应商的商船都受到了影响。你们虽然没胆子和菲利普的军队正面对抗,但是打打星际海盗这样的事情还是做得到的吧?”
我已经走到座位上坐下来,系好了安全带。坐在我旁边的加西亚听到了话事人的这番话,他额角青筋直跳,抬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马上就要冲出机舱和那个话事人理论。
“去干什么?”我拽住加西亚的胳膊。
加西亚像一头被拽住鼻缰绳的蛮牛,他的胸膛起伏,一双蓝眼睛里盛满了愤慨。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愤愤不平。“希尔矿场和第三星区的其他地盘可是我们拿命打下来的!他怎么有脸说我们没胆子和菲利普的军队正面对抗?”
我看着加西亚因为愤怒而变得愈发湛蓝的眼睛,我面上的表情平和。
“他说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我们没有必要和一个连枪都没有摸过的人在这个话题上争执。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做,而不是他怎么说。”
加西亚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系列情绪,他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你还年轻,有血性,有冲劲,这很好。但是永远不要被情绪牵着鼻子走。你是一个军人,被情绪冲垮理性的判断是很危险的。”我拍拍加西亚的肩膀。
青野走进来,他刚刚面对面吞下了话事人那番轻蔑的说辞,面上的神情却平静如常。
这是我最欣赏青野的一点,他总是能做到平静如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连我自己在他这个年纪都做不到这一点。
加西亚重新把安全带扣上,都柏与我面对面坐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板白色的药片递给我。我笑了,把药片接过来,对都柏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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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七个小时二十三分钟后,运输舰载着雇佣军团的523人降落在第六星区一颗名为珀西的星球上。舱室里的灯光被调亮,在漫长旅途中睡过去的士兵们陆续醒来,我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肢体。
“到了?”加西亚皱着眉仰头,他的嗓音沙哑,蓝眼睛里有血丝。
“到了。”我点头。机舱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阵裹着冰碴的冷风扑面而来。
冷风卷进来,扑散机舱中温暖滞涩的空气。我感到身上骨骼肌开始战栗产热,然后听见几个朦朦胧胧刚醒来的士兵抱紧了胳膊骂“F**k”。
太冷了。
珀西在第六星区最底端的一个小星系之中,它离自己恒星的距离很远,星球上常年封冻,寸草不生。
“是故意把我们放到这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吗?第六星区有那么多行星,怎么偏偏就选了个这么冷的地方?”加西亚也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寒冷并没有降低他的火气,反而让他对拉斐尔家族的怨言更甚。
“加西亚。”都柏叫了他的名字,都柏的口气比灌进机舱的夜风还要冷。“你是小姑娘吗?出个任务没完没了的抱怨?”
机舱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加西亚在哄笑声中红了耳根低下头,他不再说话了。
都柏看了我一眼,我失笑。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都柏和我还是配合地这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小伙子们唬的一愣一愣,服服帖帖。
我们顶着寒风走出机舱,看见不远处矗立在黑暗中的几幢屋舍。那大概就是我们驻扎在珀西的营房了。“珀西处于第六星区和第七星区的边境线上,这里原本应该会有边境守备军驻扎,”青野走到我身边低声说,“但是一周前拉斐尔家族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们,卢修斯怀疑他们都被星际海盗杀掉了。”卢修斯就是那个前来交接的趾高气昂的话事人。
“第七星区”这个词撞进我的脑海中,我就快要想到什么东西,但是那丝波动溜走了,我没能将它抓住。
守备军都被杀掉了,所以几幢营房里都没有亮灯。如果那些常年驻扎在边境的守备军们还活着,他们一定会燃起最明亮的灯火,顶着风雪出门来迎接我们。哪怕我们只是被拉斐尔家族瞧不上眼的劣等雇佣兵,但是在这一样一处宇宙荒漠般的星球遇见其他人类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值得惊喜了。
我们打着手电走向营房,然后我们在雪白的冷光中看见洞开的大门和扑倒在地上已冻得僵硬的尸体。我们面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都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幽晦,里面压着很深的情绪。我知道都柏想说什么,我向都柏点点头。
都柏清清嗓子,他的话音顺着猎风传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大家先放下自己手上的事情。加西亚!”
加西亚走出队列,大声答“到”。
“你带一支小队去把整个营地的情况排查一遍。”
加西亚应声是,然后他抬臂做个手势,带着一队士兵跑入更深的夜色与风雪。
“其余的人,把这些守备军的尸体全部收敛好,能找到军牌的,把军牌收集起来,明天早上雪停了,我们送他们回家。”都柏的声音很沉,我感到自己的一颗心随着他的话沉沉往下坠。明天早上雪停了,我们送他们回家。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和意义,都柏明白,每个当过兵的人都明白。哪怕只是在最荒凉边境驻守的最微不足道的守备军,是人都想要回家。
我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收整好营地。一共一百六十三具守备军的尸体,他们当中有的死于枪伤,有的死于刀伤,我从伤口中分辨出冲锋枪的痕迹,手枪的痕迹,精锐匕首割破动脉、扎穿心包膜的痕迹。那帮“星际海盗”,或者是伪装成“星际海盗”的无论什么东西,他们手上有着精良的、绝不逊色于守备军的武装。
运输机在半个小时之前便顶着风雪返航,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一艘小型星舰,四架隼,六架鹞式。这是微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中力量。我站在营房门外,仰头,久久地凝望漆黑的夜空,纷飞的风雪遮住我的视线。情况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很多,我又一次感到“力不从心”的感受从心底弥漫到我的四肢百骸。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我从前的成功到底有多少是源于我自己的真实能力,而又有多少是源自我的好运气?顺流而下的时候我走的是如此轻松,我表现得是如此无可匹敌,可是当我被命运抛诸于逆境,当我没有了后盾,没有了稳定的补给和精良的装备,我发现我似乎没办法继续做那把“利刃”。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光和暖气都顺着门打开的缝隙逸散出来,我被罩进光里,暖气吹拂在我冰凉的后脖颈。都柏叫我进屋吃饭,于是我顺理成章坠入光明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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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海盗?他们才不是海盗!他们个顶个儿都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他们是侠士!”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子揽住我的肩膀,他醉醺醺的,然而兴致很高涨。他手舞足蹈,把酒精味儿很重的唾沫星子全喷到我的脸上。都柏面无表情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接过来,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干净。
“我小时候也看过许多星际海盗劫富济贫的故事,我也愿意相信他们个顶个儿都是好汉。”我向调酒师招手,示意他给老头再倒上一杯威士忌。我揽住老头的肩膀,循循善诱。“但是他们杀光了珀西的守备军。那些守备军也是穷人,守在珀西那种苦寒的地方,靠一点微薄的军饷养家糊口。如果那些海盗真的是好汉,如果他们真的有种,那他们就该去杀掉三皇子菲利普,或者是拉斐尔家族的大公,而不是对着一帮子苦命又倒霉的守备军逞英雄、泄火气。”
老头被我说的沉默了。他端起酒杯喝一口,一双老眼中的浑浊逐渐沉淀,沉淀为一种年深日久的智慧。
“孩子,”老头开口,他干瘪的嘴唇喏喏蠕动,“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绝对,非黑即白。”
“他们有那么多人,没人能保证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好人,总会有坏种的。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全都是好人?连一个坏种也没有?”老头酒气醺然地反问我。
我面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我点头附和,但是我的心里却在反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全都是好人?连一个坏种都没有?有的。殿下的麾下就曾经全部都是好人,连一个坏种都没有。有些东西就算已经消逝,一去不复返,但它曾经那么坚定地存在过,没人能抹杀它留下的痕迹,它存在的证明。那些痕迹早已经铭刻在我的心间,深可见骨。
“他们当中有一个自大的混蛋,”老头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就着威士忌继续往下讲,“他给自己取名叫亚当,以为他自己就是创世的神。但他只是个恶棍,杀烧抢掠无恶不作。他比菲利普和拉斐尔还要恶劣。皇室和贵族好歹还披着一副文雅的皮,但亚当,他实打实就是个禽兽。”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所以珀西的守备军是亚当带着人杀光的?”我问老头。
“是的,是的......就是那个该死的禽兽。”老头的声音沉下去,我却悄悄地松了口气。
犯下恶行的是一个叫亚当的恶棍,而不是那个与我多次在梦中相会的男人,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睛以及和第七星区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
“亚当就是他们的头领吗?”我问道。
“当然不是!”老头皱着眉摇头,他仰颈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一边咂着嘴回味,一边更加滔滔不绝。人喝了酒就是会忍不住想说话,我也是这样的。“像这种杂碎、这种恶棍怎么可能会是头领!他们的头领是龙,塞巴斯蒂安·龙。亚当只是在他的手底下纠集了一帮垃圾!”
龙。塞巴斯蒂安·龙。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这个在我意料之中、有好几次都快要呼之欲出说出口的名字,我的心尖颤了一下,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龙?”我鹦鹉学舌般确认了一遍。舌尖扫过上颚,在发音的同时,一阵麻痒的战栗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窜。
“龙!”老头很用力地点头,他面上浮现出某种骄傲自豪的笑意。“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以后会成为一个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命中注定!”
老头说的很笃定,却激起了我的疑惑。
“命中注定?”在这个变化无常的宇宙中,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被成为是命中注定?是我曾经从圣殿中得到的谶言?还是龙在他人口中得到的郎朗相传?殿下当年也被认为是“帝国最后的曙光”,但是那曙光最终还是熄灭了。
“他注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老头喝多了酒,变得晕陶陶而自洽,“从很早以前,这一切就已经有迹可循。”
“他的眼睛和我们的不一样,”老头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被排放到第七星区的那些放射性垃圾杀死了很多人,他是唯一一个例外。那些该死的垃圾和该死的放射性唯独给了他超乎寻常的能力,给了他一双有魔力的眼睛。”
“他能看到什么?”我坐直了。我又想起龙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后腰上有隐隐的火辣感浮现。我又想起那间潮湿昏暗的浴室,想起他视线落下来在我皮肤上留下的炽热。
所以当时他说,“你后腰上的纹身很漂亮”,这不是一句轻浮的恭维,而是他真的看到了那头已经用激光洗掉的狮鹫兽么?
“我哪儿能知道他能看到什么!”老头耸耸肩,随即哈哈大笑。
看着老头的笑容,我感到有些微的泄气。原本我以为自己就快要推开一扇掩藏秘密的大门,门后是我想要找到的全部答案,但现在我明白这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一扇门。秘密永远会是秘密,埋藏在宇宙尘埃的最深处。
都柏在桌下踢了我一脚,他用眼神示意我该走了。
我付清酒钱,又多为老头买了一杯酒,然后我跟着都柏走出热烘烘的酒馆。
门打开,猛烈的寒风从领口灌进来,都柏叼着一支烟,用手护着打火机上一小簇摇曳的火苗。
“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都柏含混不清地抱怨,“尽是些江湖奇谈,听起来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别这么严肃嘛!”我揽住都柏的肩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倒是觉得收获很多呢!”
所以龙就是这帮“星际海盗”的首领么?
Quantitative Analysis Method课间,我先问了老师一个问题,老师回答完之后走向我,问我,“知道人为什么会得精神分裂吗?”
我瞪着清澈而愚蠢的眼睛,“为什么?”
老师:“因为一边听数学课一边写小说。”
笑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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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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