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暗流涌动，良久，代纪开口，却是道另外一件事，“刺客是两波人。”
“我知道。”想起两人自变故起到现在的配合，也可谓是默契十足，他不免微微一笑，“此次微服私访露了马脚，你姑母之事牵扯甚广，不是表面如此简单。此番行动，有人杀你，有人杀我。”
代纪蹙眉，心中线索千丝万缕，还未待一一理清，就见姬夜收剑归鞘，“嗡”地一声，剑身铮鸣，在这山野间回荡，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这时才发现，姬夜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双手抱肩，向姬夜回禀，“如殿下所料，身边被人安插了耳目，我等被人绊住手脚，未能及时救驾。”
姬夜神色淡淡，“先离开此地，这可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马车在夜色里疾行，车身微微摇晃，车帘被夜风拂起又落下，车内灯光摇曳，灯烛在颠簸下忽明忽暗，映照的一切迷迷濛濛，如花如雾，让人恍若隔世。
可事实上，确如隔世。
从之前的简短话语中，代纪能察觉到，这一世不止她的轨迹，连姬夜的轨迹也与前世不同，他没有按照前世轨迹登基为王，这中间又生了什么变故？
其次，今日遇刺之事显然在他预想之内，想让姬夜死的人，无非是觊觎皇权之人，可自己，一个没什么身份的孤女，又有谁想要自己死呢？
她心思重重，又极为疲累，现在安全放松下来，思绪便也像烟一样慢慢散开，再也聚不拢，她的眸子也慢慢合上，睡去了。
这一觉并不安稳，在梦里，她看到浑身是血的姬夜，擎着剑，对她恨恨道：“你杀我，欠我一命。”
那人的脸隐在雨雾里，看不清，她往前走一步又走一步，想要解释不是的，却被那层层雨雾阻扰。
那雨如同千斤重，砸在她身上，糊在她脸上，她伸手一抹，却觉黏腻非常，她意识到那雨雾是什么，不由得尖叫一声，重重醒来。
车厢内的代纪遽然睁眼，双目失焦，胸口起伏的厉害，还未缓过神来，就对上对面姬夜探究的视线，她不免呼吸一窒，只觉五脏六腑都如同刀割般疼。
她心想，死的是姬夜，可日日被噩梦折磨的人却是自己，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又和死人有何区别？
她缓缓神，这才发现自己额边枕着姬夜的手，沉稳有力，让她冰凉的体温有所温暖。那双手的主人也正关切地望着她，在火光下，露出前世她最为熟悉的柔情之色。
他的脸棱角分明，过于锋利锐沉，带着天子骄子的沉稳威仪，但偶有柔情之色时，那张脸便仿佛一汪春水，让人不免沉沦其中。此情此景，若是前世，代纪便会顺势伸出手，握着他的下颌俯身吻他——这个姿态与神色，是姬夜朝她讨吻时才会有的。
但现在代纪不会认为他在向自己讨吻，她抬起头，坐直身子，头从姬夜手上离开，解释道：“梦见了哥哥，我有些害怕。”
姬夜收回手，手指还残留着青丝绕指的柔软，他语气平淡，“已经安全，你可以安心休憩。”
马车还在疾行，似乎并没有打算停的意思，她随口问道：“我们要去哪？”
“回京。”
松懈的弦又被拉起来，她沉声问：“殿下回京，为何要带我？我今日已说，要完成阿兄的遗志。”
“有人杀你，你跟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姬夜在她面前摆了一张名单，其中有几人被人圈起，代纪略略扫过一眼，明白这是什么，前世她也查出来过这份名单。
“这些是杭州此次舞弊案牵扯的人员，而这些买榜名的人现在都能在京里喊上名头，是谁的门客，又暗中为谁办事，都在这里，而这，只是冰山一角，能够探查到的。”
眼前的名单与前世自己的调查重合，代纪喃喃自语：“姑父在荣升知府前，只是一个小吏，他靠卖名求荣两年内从一个无名之辈成为一个四品官员，且不说背靠何人能如此提拔他，单论这擢升速度，未免太过显眼，可当年从未有人查过。”
而当时的她，正沉浸在失去兄长的悲痛中，仅有十岁，又焉能看出其中的腌臜来？
当时无人探查，又为何今日能如此轻松查出来？纵然他们长大了，有了谋算与心计，但已经过去八年，陈年旧案，背靠大树，他们如此顺利查出牵连，真的是幸运吗？
今日遇刺，便说明身边人并非全部干净，既有耳目，那么此番探查便不是天衣无缝，那些线索又是如何精确引导在姑父一家身上呢？
“他是饵，是弃子。”她道出关窍，“也是警告。”
“杀你的人。”姬夜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说的很慢，“也是警告。”
背后的人在警告他们，不要查下去，他能左右案件的结果，也能左右真相的出现。
代纪不免背脊发寒，前世她未探查如此之深，不知其中隐情，等她登基时，此事早已尘埃落定。
姑母一家被流放，自己却清白留世，谁在护她，不言而喻，这也意味着太子幼时隐姓求学的事情已经被后面人知晓，太子与代家的关系哪怕未放在明面上，但都心知肚明。作为代家孤女，或许可以成为他们与太子谈判的筹码。
皇权在上，动不了太子，动一个身边人，倒是容易。
“你可对身后之人有所猜测？”姬夜问道。
代纪目光沉沉，“或许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官官相互，权利勾结，若真查下去，京中便无清白之家，所以，谁都不愿你查下去，杀你也好，杀我也好，只要不查下去，一条人命算不了什么。”
更何况，若真能斩杀太子，那王位便会空出来。
“今夜过后，那两拨人或许会联合起来。”姬夜说着凑上前，指尖撩开她的长发，她当即想要侧身躲过，却被掐着下巴回旋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如藏着惊涛骇浪，却又在威压下拒绝不得。
脸侧的肌肤一凉，她这才察觉，这是那只暗箭擦出的伤口，姬夜指尖沾着药膏，帮她细细涂抹，动作细致温柔。
这无比私密暧昧的举动，让代纪略显尴尬，又无处可逃，只觉心在火上炙烤。她长睫倾覆，侧目不去看姬夜那带有侵略的眼神，手指不由得紧张攥住衣裙一角。
她杀了他，又日日夜夜在梦中受他恫吓，以前夫妻的那些旖旎情分，早就散了个干净。只觉这人的手像是鬼手，轻而易举便能撩起她的不安。
她感受着脸上的清凉，以及那人手上动作，抹完了药，他却没有放开她，好似在欣赏她的窘迫。
两人僵持不下，代纪想要推开他，推散这诡异的气氛，惊觉姬夜的手指在脸上某处摩挲了几下，叹口气，放开她，眼瞳却还锁着她。
心中被惊起一片涟漪，代纪有些回不过神。
他在摩挲她眼下那颗痣，在穴位四白和承泣之间，前世他也很爱这颗痣，除此最爱的，是她的发。
果不其然，下一秒，姬夜伸手撩起她一抹发，握在指中，细细把玩，“想要彻底清除这些余孽，唯有推出新律，但此举便是意味着，跟这些世家大族宣战。”
他们要面对的，是一群人，是世家大族，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是王权与世权的争夺。
无论是觊觎皇权，还是因牵连舞弊案选择明哲保身一同合谋，都将站在一起，举茅向他们。
“余孽是清不干净的，但冒一波，我便清一波。”姬夜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如今也是他们的靶子，唯有跟着我，才可平安，但比之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你的助力。”
“剥离重重身份，如今我最信任之人，唯你。”
代纪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低下头，脸上有愧疚之色。
前世，他也如此信任，而自己，却杀了他。
“能才不上堂，庸辈当权臣。满朝都是他们的门生，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吗？”
话语如轻羽，却砸在代纪心中。
她想起来自己的贤林八士，想起来身边的亲臣贤才，他们簇拥着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彻底推翻旧政后，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自己身边。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临死前的感慨：若是能早些年注意到这些徇私舞弊，这些贤才又何必空怀才多年？
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
她声音有些暗哑：“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我已弱冠，但妻位空悬，而他们都想往我身边塞人。”
她抬头，直勾勾地望向他，而他的眼瞳如深不见底的幽潭，难以窥见其心，“太子妃之位于你，是最好的保护符。”
她又何尝不知晓？
但她，已不想与此人再有感情瓜葛。
她跪下来，自重生来，向他行的第一个大礼，脸色素白，却又带着一股从容：“恕太子责罚，此行不妥。”
“现下朝官勾结，我们最需要的是能人将士，殿下想要推动新律，总要有人去档出头鸟，领头羊，既然太子如此信任我，不如让我去做。比起有所阻碍的太子妃身份，身入朝堂不是更好吗？”
姬夜沉默地看着她的发顶，马车颠簸中，他的心也沉沉浮浮。
代纪压下心中一直往上冒的不安，“既然殿下想要清洗朝堂，推出新律，不若就先推出第一条，开放学堂，允许女子读学考官？”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灼热，人苍白瘦弱，话语却是掷地有声，“此举前无古人，对他们而言可谓是大逆不道，若殿下能力排众议让我考官入朝为卿，我也会倾力相助为殿下分忧。此举一旦成功，后面的路便是坦途！”
姬夜把玩她发的手，蓦然一紧，“你去当领头羊，可有想过后果？”
“不过身死，有何足惜？”代纪目光轻柔而坚定。
她这副柔色却刺痛了姬夜的眼睛，他松开手中的墨发，指尖的柔软也随风飘散，仿佛强求来的东西都是无法长留。
耳边风声萧瑟，姬夜淡淡一笑：“起来吧。”
代纪从容起身，又见那人晦涩不明的一笑：“姑娘心怀天下，很让人敬佩。”
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又见他似叹似嗔：“自遇见阿姬姑娘起，姑娘便对我警惕非常，少有柔色，我一直很想问你，”他顿了顿，嗓音雍容随和，却又饱含尖锐——
“你很怕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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