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纪背脊发凉,神情僵硬一瞬,仔细斟酌半晌,眼观鼻鼻观心道:“殿下风姿威仪,望之让人心生敬畏濡慕之情。”
姬夜心中重复咀嚼“敬畏濡慕”四个字,似笑非笑。
马车内又寂静下来,耳畔清晰的马蹄声像是在代纪心上敲打。她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垂着眼眸去看对方黑袍下露出的鞋面,蜀锦金丝,只一角暗纹,就可窥见其做工繁琐,其人尊贵地位。
怕?她垂眸细想。
若真要说,应当有几分惧意。
梦中恶鬼突现眼前,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她怎能不惧?
如果他也幸得老天垂怜,重来一回,带着前世夺命之仇的恩怨,她为何不惧?
就算并非如此,如今二人无甚关系,哪怕姬夜顾念着自己父亲与他的师生情谊颇为照顾。但他是龙君,她是臣女,地位天差地别,伴君如伴虎,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她又如何不惧?
与其说怕,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时过境迁,她已忘了跟姬夜前世夫妻相处的总总细节,她在脑中翻滚着记忆,却翻不出一毫。因此当姬夜流露出非君臣间的亲昵之态时,她不知如何回应,如何自处,只觉从头到脚浸入雨中,冷汗津津。
鸦雀无声中,两人暗自揣摩各自心思。
代纪思索他这诘问何意,姬夜目光沉沉压在她身上,反复咀嚼着那四个字,剖析几分真几分假。
剖析中,他低头,看她行跪姿,低眉垂目,一副柔顺之态,但脊背僵直,纤细却挺拔如竹。墨发拢于胸前,露出的一截后颈洁白如玉,清廋地能看到一节节骨头,昭告着主人这些天的身心俱疲。
他不免想伸手,细细抚摸一下,思来又觉不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压下心中冲动。
一声轻叹响在耳畔,一道温和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静,“突兀告知你真相,你怨我怕我也是应该的。”
姬夜抬手扶她起来,夏衫轻薄,她感受着对面手掌传递过来的温热体温,待她完全起身后,那手未曾撤走,而是下移握住她的手腕,她想避,却又避无可避。
虽刚才逃生也被他握住过,但情形与现下不同,生死存亡之际哪会顾忌这些?
那现在,又何须顾忌这些?不过君臣间正常的相处之道。
思及此,她心下稍定。
姬夜低头瞧着她细瘦的腕骨,刚才入手的手臂更是嶙峋,他眉目低垂,安抚道:“你姑母之事事发突然,你一时无法接受,竟消瘦如此。原想着早早告知你真相,但怕打草惊蛇,后又想不告诉你罢,但心觉你应该知晓。”
他说到此,握住她手腕的手加了些力道,语调也别有深意。
后面的话,自是不用说。
应当被她知晓,方不会被蒙蔽,酿成大错。
真相虽残酷,但早知不如晚知。
代纪深知真相于己有多重要,前世可不是被真相蒙蔽?
“殿下告知真相,其良苦用心我知道。只是被蒙蔽多年,方知身边人才是罪魁祸首,实属懊悔。承蒙殿下劝诫,今后有更重要的要做,我不会拘泥于此中。”
她说着,拱手行礼,不着痕迹地从姬夜手掌中移开自己手腕。
掌中还残留着那人冰凉的体温,姬夜神色不辩情绪,淡淡道:“如此,甚好。”
他又问:“你既决定考学入官,自是有信心一举中榜?”
此策是用来镇压世家开宗受贿,广录门客,惩戒舞弊,代纪自然要清清白白地入官,方不会落人口舌,后面推行新律,开蒙设学也便无人置喙。
“颇有信心,这些年……自学成才,学问尚可。”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代纪轻吐一口气,惯来平静的神色泄了一丝窘迫。
若是以前的自己,学问自是不敢当。但前世做过两年帝君,也经历过一些风浪,心中自有策略,虽华丽不足却也算言之有物。更何况,她的策论才学都是师出姬夜,莫说策文诗赋,怕是一言一行中都早已糅杂了此人的影子。
用来应对乡试会试,自是简单。
但她不敢如此说,若按照今生轨迹,她幼时厌学,少时疏学,又无人教导,算不得文采绝艳。
还好有惊无险,她及时圆了回来。
“是吗?”
代纪收起窘迫,斟酌开口,“兄长还在时经常教导我,兄长去世后,又常捧着兄长的文章睹物思人,耳濡目染下,也算有一番学问,但定是不及兄长之才。”
话毕,不免心想,难道这是要考她学问?
“你若有信心,我便不插手此事。”
就算学问不足,他也会想方设法做得干净些,把她“清白”送入朝堂,再不济,大大方方纳她为公卿又如何?但这两法,实属下下之策。
既要镇压世家,强化皇权,他便要树立一个好榜样。
两人再度无言,代纪却能感到对面深邃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假装未觉,可身上薄汗直往外冒。时值七月,正是炎夏,代纪最是受不得热,她抬手将车帘撩起,夜风无所阻碍地涌进来,带来丝丝凉意。
姬夜姿态放松,单手托着下颌,凤眸却锁着这人的一举一动。抬起的素手,额角的细汗,随风扬起的青丝,眼下的那颗黑痣,沉静如水的面庞,以及微微侧身唯恐避他不及的抗拒之态。
他微皱了下眉,不知是为了顾忌她的不安,还是为了抚平自己潮涌的思绪,抑或是为了那刻意隐藏在极深之处却不断往上冒的余念。他开了口,状似随意问起她对杭州科举案一事的看法。
但她说了什么,他并不太在意,只是看着那人言语间慢慢放松下来,连那微侧的身子都转过来,神色飞扬,那双无波无澜的黑眸霎时鲜活,熠熠生辉,仿佛天上月色溶进她的眼中。
代纪不知姬夜是不是为了考学,还是为了其他,出于谨慎,她不敢多言,遣词用句也仔细斟酌,尽量避免言语中混杂他的影子。如此下来,虽字字如珠玑,直切要害,但一行话停停顿顿,说得磕磕绊绊。
不过好在,姬夜并未多言什么,只一味颔首,待她言毕,又说起兄长之事。
“不庸死时,我年纪尚小,虽觉察有所隐情,但苦于无证,我所能做的,便是按照他遗言所托,护你周全。”姬夜停顿,像是想起旧事,悠然道:“你或许不记得了,不庸合棺那日,我寻过你,想问你要不要跟我走,但你悲痛欲绝,不肯见我。我因无法长留,并未多待,此后每年书信两封但你并未回应。”
代纪讶然,她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后来才知晓,书信被你姑母截了去。”他似是不愿提起此事,又揭过去,“说说我走后你兄长有何趣事?”
幼时隐姓埋名求学三载,他与代不庸也算至亲好友,回京后还常有联系。代不庸知晓他的身份后还曾言,待他考举功名入朝为官,定要好好辅佐君主,以待他登基大统。
他将此话转告给父皇,父皇大喜,暗地里道,代家也算是清正一门,登基时有此辅佐,也算顺遂。
只是未曾想,造化弄人。
父皇日益病重,世权虎视眈眈,皆暗中窥伺,好待揭竿而起,而至亲好友,也郁郁而终。
少年天子骄子,从出生起都在唾手可得,第一回体验到失去的滋味,意志消沉,只觉身似浮萍,余波未平定,大势的海浪便又汹涌而至。
父皇近年来清醒之日少有,大多昏昏沉沉,精气神不足以支撑他料理国事。为平朝纲,太子担起国之重任,虽未登基,但已是一国之君。
一阵疾风袭来,吹来一缕发丝,正正好落在他随意搭在膝上的掌中。发丝的主人没有发觉,正在记忆里检索些兄长的趣事说给他听,那缕墨发便就这样停在他的掌中,随着动作轻扫过掌间指腹,像是羽毛,细致温柔地抚平他心中沟壑。
于是,在温言细语中,在溶溶月色下,那缕发成了他的绕指柔,心中那些骇浪,也归于平静。
两人就着趣事攀谈了一会,马车便停在一座行宫处。
代纪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只看到一座隐于幽林中的院门,古朴素雅,并不起眼,但透过亲卫手中的火光,也隐约可见其雕梁画柱之精美。
她心下了然,这应当是微服私访在外设立的行宫,以供临时居住。
她一动作,那缕发丝便从姬夜掌中溜走,感受着顺滑微凉的触感,他停顿一会,只待那触感彻底消弭,这才握拳起身,先行下车。
“此处是阳州行宫,先行歇息,明早再商讨后事。”他顿了顿,安抚道:“有一众亲卫,可放心休憩,有何事尽管来唤我。
这话意暧昧非常,代纪微微拧眉,虽觉不妥,但未多言,只当他是对臣子的关心。她拱手行礼,跟着引领的仆人走到后苑,待那仆人关门离开,才略感放松。
屋内摆件尽是奢华,无论是那金丝流光锦帐,还是桌上精致的摆件,又或是案上的象牙白玉笔洗,一雕一琢,一杯一具,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力与尊贵。
代纪沉寂的目光一一扫过,目光无甚流连,只觉身心俱疲,连外裳都未脱,就这样和衣卧在榻中,力竭地闭上眼,意识沉沉,昏睡过去。
待她沉睡一会,方有奉命的侍女捧着冰鉴悄然而入,见那榻上的人果然耐不住热,出了一头细汗,又把冰鉴放置得离那人近些,起身把轩窗打开,让夜风吹进来。
灯光尽灭,侍女又悄然离开。
对窗书案前,执笔处理公事之人迟迟未下笔,待那灯花尽灭,目光才重回眼下折子上,红墨已在上面洇染成一朵花。
姬夜笔尖再无停顿,书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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