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醴回到药庐时,意外看见院中亭亭而立的玉人儿,猛的一愣。
祁涟听到了脚步声,正回过头来对她一笑。
他面色如雪,与月光相映成辉。
虽然他本就白皙,晏醴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祁涟用手背触了触自己的面颊,自嘲道:“没有……也许是今夜月光如水,衬得有些苍白。”
晏醴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迈步要走,却被祁涟又叫住。
“阿醴,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晏醴揉了揉眼,礼貌的浅笑婉拒:“我今日有些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苏息。”祁涟叫出一个名字。
苏息?她在晏府为奴时用的名字。他怎么会知道?
晏醴霎时没了困意,她瞳孔一震,怔怔盯着出口之人——祁涟。
只见祁涟走上前来,轻柔道:“苏息,好久不见,我想与你叙叙旧,可以吗?”他的笑意比月光更温柔,却让晏醴战栗。
晏醴几乎是被他牵着来到了小院的石几边,两人对坐而视,弯弯的一牙玉月倒影在凉如水的石几镜面上,星星点点都不见了,只余一片幽邃的夜空,无穷无尽的吞噬。
从坐下起,晏醴一直在打量他,然而她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他眼中的自己是真切的。
祁涟抿起嘴角,下颌微收,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依旧是那副沉稳又温柔的样子,现下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但又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先开口:“苏息,还记得我吗?”
瞧了瞧晏醴的反应,他轻笑。随即,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条。
晏醴接过一看,那字迹,那内容,正是在天京晏府的狗洞里她找到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的是让她至滁州相见,那时她很确定这张字条是那个人留下的,如今,她也确认了,那个人,就是祁涟。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内容,最重要的是,他竟然知道“苏息”这个名字。
那个人,她找了这么久的那个人,竟然一直在她身边。一直以来,他知道她的所有,而她竟对他一无所知。那个人,竟然是祁涟。
她看着,扶着那字条,不禁冷笑。
“竟然……是你啊?”
晏醴竭力抚平心绪,吐出口气,质问道:“在滁州遇到你时,你早知道我是谁,为何不相认?偏偏要留消息让我继续跟着南阳军到北境来,你又为何会在这时与我挑明身份?”
祁涟笑容不改,答道:“做戏做全套。跟着南阳军是因为在这里能有重返天京的机会,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的身份,你以为我们还能这么自然地相处吗?”
晏醴猛地站起,将纸条狠狠扔到他脸上,紧紧盯着面前这个男人:“怪不得!怪不得。我当是什么人能让盛宠一时的晏氏一族覆灭,原来是堂堂四皇子殿下啊!”
祁涟也站起,想去握她的手,却被一把甩开:“阿醴,你误会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好的只惩罚晏思源一人,你却让整个晏家都陪了葬。”
祁涟泪光莹莹,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我只向父皇揭发了晏思源囤粮溢价一事啊,为何最后定罪时会有谋反一条啊!我真的不知,阿醴你相信我。”
晏醴眼眶莹润,泪光在小碗里盘旋,她不想看见祁涟的怜态。看到他落泪、无助的样子,她慌了,却根本分辨不出他这个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祁涟双膝落地,在她面前跪下来,只仰着一双泪眼痴痴望向她,只能看到她下颌落下的一滴泪,双手接住那泪,捂在心口。
他啜声道:“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在宫里,是比奴隶,比畜生都要卑贱的。我哪有那样的手眼,通达九层台呢?”抓住晏醴的衣带,他向上爬了爬,“父皇从不愿见我,就连揭发晏思源囤粮溢价一事,都是我在太极殿前跪了三天才求来的面圣机会啊……”
“阿醴,你要相信我!你看到的我都是真实的我。若不是因为受尽了屈辱折磨,看遍了民生疾苦,我为何要与你相约忤逆我父皇,颠覆这天下呢!阿醴……”
晏醴终于低头,俯视着这个浑身洁白的男人。他是当今四皇子,她曾是个奴隶,而此刻,他跪在她脚下,像个虔诚的信徒。
她甩开祁涟:“我从不想颠覆这天下,我只想要个公道!我要天下人都能讨到公道!”
祁涟被甩倒在地,无力地啜泣。
晏醴缓缓俯下身,半跪在祁涟面前,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抬起他的下颌。缓缓靠近他的耳畔,她道:“我的公道还没讨完,你忘了吗?”
“没忘。”
“我们要杀回天京去,为一个公道!就是因为这个,我在发烂发臭的晏府里躲了三天三夜,就是因为这个,我从驿卒刀下逃出来,就是因为这个,我跟着霍斟来到这,就是因为这个,我夜夜不得安宁。”
祁涟的手将抚上晏醴的背,却被晏醴微微偏身躲开,他默默收回手,郑重道:“阿醴,我已经找到了让你堂堂正正以晏醴的身份回天京的办法。”
晏醴目光不定,她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依旧的容颜,依旧的和煦,却看不透,摸不着。
祁涟抹去泪痕,道来:“你可知道鞍马道?”
“鞍马道是太祖收复的前朝失地,百年间,一直被玛尔部落占领,传闻玛尔部落极擅马术,他们培育和训练的马都是难逢敌手的宝马。只是,自太宗宣德兵变,大乾重文抑武,鞍马道就断了与中原的战马往来。”
她从前在晏府里偷看过晏小姐的藏书,其中有一本地理志,专讲这些小人口的部落和国家,不乏逸闻趣事,其中一则便是这个鞍马道,若按照地理志的位置记载,那鞍马道应离北姑不甚远。从前师父也用异域经书作为教材教过她北境一带的方言,只是不知与玛尔部族的方言是否相通。
祁涟点点头:“没错,我查到当时晏思源购置战马的源头就是鞍马道。你需要做的很简单,去鞍马道查一查当时晏思源购置那批战马的源头,尤其注意与九层台有关的线索。”
“什么意思?什么叫与九层台有关的线索?九层台……涉及其中……?”晏醴不解,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只有抓住了九层台真正的软肋,你才有机会活着回到天京,你只需记住这话。”祁涟敛去了笑容,目光突然凛冽起来。
祁涟只是仰头看着晏醴,又恢复了他原来温柔的笑意:“等你回来,就都知道了。”
见她不肯服软,祁涟也站起来,虚虚握着晏醴的手腕,晏醴不着痕迹地挣脱出来。
祁涟微闭眼,只淡淡道:“阿醴,你求一个公道,我也是。我的执念不比你少,决心亦然。我们为了‘公道’二字,决然走到现在,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杀回天京!”
晏醴闭了闭眼。他叫她“阿醴”,她却有一瞬间的恍惚,有的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晏醴还是苏息。
而他,到底是那个算计绸缪的无名人还是当今九层台的四殿下祁涟。他还是那个在月光下与她看荼蘼花落的少年吗?
晏醴的无声算作默认。祁涟说的那些都是她的执念,她这辈子都逃不开的执念,她没办法拒绝。
佛曰: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她果然还是做不到。也许这一辈子都做不到。
断欲无求,没有欲念,她便觉得自己是一具空壳,其实人不也就是一具无用的身躯里包裹着形形色色同样无用的欲念。也许是她达不到佛家的修行,没有缘法,怎会有了悟?
从她自小被关在寺庙里,她与佛法就成了背靠背被绑在一起的两块大石头,互相打磨,却是掏空了心都做不到面对面。
一阵风来,她睁开眼,眼前又是荼靡花落。
她随风走,随风道:“这条路上,死了太多人。”她回头叫他,“祁留安,等求到了公道,我们都要为他们偿命……”我们,是注定没有未来的人。
他们没有未来。等到鳏寡孤独皆有所依,天下的孩子都能被父母好好养育成人,妇人的痛苦不会被冷眼相待,家家户户都能有肥田良渠,粮食是真正吃到嘴里的,货币是可以自由流通的。这些,就是他们的未来。
荼靡花吹酒,今夜无眠。
次日,晏醴再一次与莫喜道别,莫喜的表现却出乎她意料的平淡,莫喜没说什么煽情的临别赠言,只叮嘱她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晏醴感到欣慰,她的小哭包莫喜好像长大了。
她当然也没忘了与霍斟的承诺,她曾许诺绝不会再不告而别,这次也不能例外。
她来到大营,见霍斟正在练兵。便在角落处等候。
突然,不知从哪跳下来一个赤丹,在满目皆黑灰的军营里,能见到一抹红色实有些鬼魅。
晏醴吓了一跳,捂着咚咚跳的心口,问赤丹:“你你你,你干嘛啊?”
赤丹斜倚在深扎入地下的营帐大柱上,半眯着眼道:“昨日,主子可是一夜没睡,练了一夜的剑。”
“那又如何?”晏醴陡然间气息一滞,藏住自己的怪异道。
赤丹却没耐心了,他气急败坏地向晏醴讨理:“‘那又如何’?他练了一夜的剑就罢了,非要我给他当陪练,说是陪练,也就是剑靶子。害得我也一夜没睡!他昨日去见了你回来就这样了,肯定都怪你啊!”
晏醴蹙眉,有些局促道:“好吧好吧,霍斟……这事是怪我,但是你被他拉去当剑靶子这锅我可不背。”
“你要背什么锅?”晏醴只听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音。
回头一看,果然是霍斟,她再回头想与赤丹理论一番时,眼前却空空荡荡只剩几株野草了。
晏醴心想,真是大变活人长见识了,不过赤丹堂堂一个月影阁主,竟然这么怕霍斟,那霍斟岂不是能完全统领举世闻名的月影阁了?
想着想着出了神,看见霍斟的大手在眼前晃了晃才回过神来,晏醴勉强浮上一抹笑,拉着霍斟回了他的营帐。
霍斟其实从没生过她的气,昨日那一遭他也预想过,他只是生自己的气,她问自己能拿什么来保证他的承诺,难道拿他随时丢掉的命吗?
对啊,他拿什么来做出承诺,对他这样一个随时陷阵的沙场之人,每日在生死之间徘徊,也许不配拥有爱人和亲人罢。
也许昨日太过冲动,既她不愿意,倒是也好,只要能看到她开心快活,就没什么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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