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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陈罪在沙发上躺到周臣放学回家前一秒钟,Robinson蜷在他脚旁。

周述朝Robinson的方向扫了一眼,陈罪立刻用脚尖轻轻推它:坏狗!走开!

Robinson呜咽一声,下垂的眼睛可怜地看他。

周述懒懒一抬手,Robinson就摆着尾巴跑过去,蹭着他的掌心。

陈罪紧张地咬了下拇指,装作在看荧幕上的乐园广告,偷偷看他侧过的脸颊。

周述表情平静,没有回过头来对上陈罪的视线,缓慢开口:“我小时候也有过一条这样的狗。”

陈罪吐掉手指,舔了下干涩嘴唇,想到他总对人讲父亲送他的杜宾与弟弟的故事,不知要如何回应。

但没过多久,陈罪突然想起他是哑巴,也不需要给出任何回答。

他松了口气,乐呵呵地想,做哑巴也是有好处的。

周述提到儿时,总是戛然而止。

他拍拍Robinson狗头,Robinson听话地跟一旁的佣人去花园里玩飞盘了。

其实,陈罪可以想象出如何悲惨的童年才可以酿造如今丧失人性的周述。

只是周述于他,既非应当怜爱,亦非值得同情的人,不过是陈言横在他们之间,如今陈罪才会出现在这里。

周述与他天差地别,若没有陈言,陈罪与他理应形同陌路。

两人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报刊亭免费发放的日报,陈罪恰好拿了一张印有周述的报纸而已。

但现在,周述毁了他的家,又想要陈罪陪他搭建一个家。他是天生的罪犯,像乐高公园里双手抓满小人,未通人性的顽童,盲目地拆掉一个幸福的家庭,拿来填补自己搭建出的空无一人的城堡。

总是填不满的,他心中根本没有爱,也不懂得如何去爱,缺少开启城堡大门的钥匙。

这样会出错的,周述已经错了很多。

但家庭缺失造成的犯罪故事应当交由教育专家与侧写刑警解决,陈罪没有滥情到去同情一个带给他无尽痛苦的罪犯。

他眨眨眼,把周述方才的话忘掉。

总有一天,他们会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归于陌路。

阳台通往花园的门被短暂打开。

西沉的太阳光在脸侧闪烁一下,射进屋子里来,仅起到照明的作用,没有温度,并不强烈。

周述的眼睛盯着广告刚刚结束的电视画面,他们在看一部常青的家庭情景喜剧,片头曲停在全家福上,陈罪有些出戏。每个演员脸上都挤出夸张、生硬的笑容,带有惺惺作态的意味。

他看不进电视,转头看着周述,周述抬手抚摸他的头,手指插到陈罪柔软的发丝里去,抚摸地很缓慢,神情专注地看着闪烁的电视荧幕,好像儿时放学,逃避功课的陈罪,电视有股魔力,吸引他止步,沉浸其中,向往自由。

陈罪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愣愣抬手按住胸口,说不上痛苦,或开心。

心疼是一个很重的词,周述太轻盈,陈罪拒绝让两者对等。

他只是觉得房间里有点闷,让人喘不上气来。

周述问他怎么了,陈罪摇头让人打开一旁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冷风灌进来,空气变得清新,陈罪大舒一口气,舒坦了。

周臣在太阳落山前被周述接回家中,陈罪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不是周末,但周述没有去上班。

周臣的晚餐由一根烤肠,两个鹌鹑蛋,一坨番茄酱和一些清炒时蔬组成。

陈罪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弯着眼睛笑起来,看着周臣把番茄酱吃到鼻尖上去。

小孩的行为未完全被驯化,他嘴巴塞得像只鼓起腮帮的青蛙,肉乎乎的小手很轻地碰了碰周述的手臂,而后挺起肚皮,指指装有烤肠的餐盘,又指指自己面前空掉的盘子:“爹地,唔嗷(我要)。”

他含糊不清地对周述提出要求。

明明陈罪坐得离他更近,但他反倒要费劲儿地抻手求助周述。

小孩直白、不懂掩藏的喜好差别让陈罪抿了下嘴唇。

周述没有拒绝,他看上去是个很好的父亲,细心地拿来纸巾替周臣擦掉鼻尖上的酱汁,又夹了一根烤肠到自己的餐盘里,切走一多半才放到周臣印有小熊图案的餐盘中去,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最后一口。”

周臣的体型比同龄的小孩大很多,站在幼儿园的队列里,像一头山林里冬眠归来的小熊。

他的医生担心周臣会在这么小的年纪营养过剩,周述和陈罪要适当控制他的食量。

周臣努了努嘴巴,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如果是陈罪或许就对他宽容很多,但他还是听从严苛的周述的话,没有在这时向陈罪撒娇。

陈罪勉强地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交流,说不出哪里堵着口气。

陈罪和周述对上视线,周述漫不经心地讲:“我们吃完饭后去教堂。”

愣了下,陈罪想起下午送来的请柬,思考着点头:今天不用上班吗?

周述放下手里的餐刀,难得正常,平静看他:“嗯,请了一天假。”

陈罪比了“ok”:好。

他不关心周述为何请假,也不想关心。

周臣摇晃小脑袋,问:“妈咪要和爹地去教堂?”

陈罪看到他半悬在空中,无法触底的短而胖的小腿,温柔笑了笑,捏捏周臣脸颊。

周述把小孩抱起来,耐心同他讲教堂是什么地方,又讲爹地妈咪今天会很晚回家,张妈会哄他睡觉。

周臣很乖,软软点头,黑潼潼的眼睛看他们,在周述侧脸吻出一个响亮的“good bye kiss”,又象征性贴了贴陈罪脸颊。

周述一早换好衣服,在楼下陪小孩和狗,顺便等待陈罪。

陈罪去衣帽间去,等张妈把衣服拿来给他。

陈罪解开扣子,但从镜子里看到张妈还站在门口,顿了下,转过身去,打出问号:有事吗?

张妈面孔沉稳,讲的话听不出情绪:“今天是他三十岁生日。”

陈罪短暂停顿一秒,解开领口的扣子,朝她露出微笑:所以呢?

张妈从身后拿出一张被团得很皱,又重新展开的彩色卡纸,递过去:“您已经做了贺卡何不亲自送给他,他收到会开心的。”

陈罪接过来,垂了眼睛,面孔上流露出很淡的冷意,张妈看到他的表情,才很隐约地想起来,最初的陈罪并不总是如今这样故作痴傻。

她记起周述将陈罪带回家前,还对她讲过,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总是冷冷地讲话、冷冷地翻起白眼、冷冷地因为作品抓狂。

从周述模糊的只言片语中,张妈没有感受到冷冷的陈罪好在何处,她将周述的谬判默认为有情人眼中的独一无二。

张妈早年丧女,将服侍半生的少爷视作亲子。以她看来,陈罪决计不是周述的最佳选择,甚至可以说是周述做出最错误的决定。

但少爷的想法她无法干预,还是等到腺体剜走的陈罪被带回家中。

陈罪不愿与他们产生过多交集,没有很多表情,像周述说的那样,十分冷淡,那时他还能讲话,但他总是沉默寡言。

默不作声地记住每个佣人的名字、讷口少言地平视他们的眼睛、沉密不语地在女儿的忌日给黑暗中咬住嘴唇的她一个冷淡的拥抱、沉默寡言地把一些东西带进家中,放出死气沉沉的气息。

张妈对陈罪的看法变了,但陈罪也变了。

她知道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改变季节、改变新生与死亡、改变女儿坟前生长的野草、改变周述,也改变陈罪。但单纯的恨或单纯的爱,都不如恨中藏着爱,爱中生出恨来得艰难、痛苦。

他们现在糊里糊涂、稀稀烂烂地活着,不能说坏,但也不完全好。

捆着两人的绳索拧成结,拧得越紧,越濒临溃烂,骨骼已在淙淙作响,总有天要被剪开,否则两端无一人成活。

这一点张妈深信不疑。

陈罪把卡纸撕碎了扔进墙角的垃圾桶里去:没关系,反正你会告诉他的,送与不送都一样。

张妈看他几秒,陈罪毫不避讳地解开衣衫,敞露红痕无数的皙白胸膛,张妈视线在他肚皮上留有的刀疤划过,垂下脸去:“太太,我不会告诉先生的。”随后走来把熨好的西服撑在陈罪身后,帮他穿好。

她讲与不讲对陈罪而言都无关痛痒,他许久不穿正装,紧绷的感觉让人浑身不适。

陈罪觉得别人都在进化,只他退化,成了类人猿。

不发达的四肢裹在西装里,混入人群,人模狗样。

陈罪扶着扶手从旋转楼梯上下去,周述抱着小孩等在楼下,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笑起来,朝陈罪伸手。

陈罪恍惚间想到给周臣讲过的童话故事,参加晚宴的公主与王子总是在诸如此类的场景中一见钟情、相伴余生。

他既不是公主对周述一见钟情,也不愿与王子相伴余生。

陈罪难得当着佣人面躲开周述的手,周述也不介意,笑笑转而握住他腰肢。

前往参加烛光音乐会的人很多,车队从山顶堵到山下。

陈罪与周述姗姗去迟,进门时牧师已经握起银色十字架祈祷诵读。

他们放轻动作走到最后一排还空着的座位上去。

陈罪先一步坐进去,才发现旁边坐着的是几个警察。

他顿了一下,下意识看周述一眼。

周述表演如常,微微皱眉,装出惋惜模样。

明明他连死者姓甚名谁都不一定知晓,甚至可能正是酿成惨案的真凶。

举着相机正记录全程的警局记者看到有人坐过来,看了陈罪一眼,轻微颔首。

陈罪目光在他手上的微型相机停了几秒,意识到他们或许是认为凶手犯案后会重返受害者尸体旁,才想要拍摄下人群录影,找出异样。

陈罪礼貌与记者点了点头,回过头来,望向前方被烛光笼罩的神父:“主啊,愿您赐予他安详。”

“阿门。”

众人低沉响应。

陈罪陡然僵硬一秒。

“主啊,请您照亮他的去路。”

“阿门。”

他不可思议地扭过脸去,为了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过于吃惊,用尽力气,反倒显得狰狞。

“主啊,祈祷您指引他的灵魂回到神圣、温暖的天国。”

“阿门。”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变,嗓音可以变,气质可以变,高矮可以变,但声线却独一无二。

陈言还小的时候喉结肥大,做过半切除手术,那之后,他的声音听起来就总有些不同,发出低音时会短暂颤抖。

陈罪侧着脸,目光在举着相机的记者脸上来回打量,试图找到一点与陈言的相似之处。

或许是他看得过于炙热,记者察觉到,转头疑惑地看着陈罪,凑过来低声问:“先生,需要帮助吗?”

陈罪眼睛变得很烫,他竭力张大眼睛,才不让眼泪滚出来,呼吸有些急促,张开嘴巴:哥。

他讲不出来话,陈罪发现他真的讲不出来话了。

记者奇怪地准备开口。

有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打破两人间古怪的氛围:“警官,有事吗?”

周述的声音让陈罪猛然喘息。

记者越过陈罪看着周述,微微皱眉:“你们认识吗?”

“当然,”周述牵住陈罪冰冷的手,笑着把两人碰撞在一起的婚戒展示给他:“我们是夫妻。”

记者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对他道:“您夫人好像不大舒服。”

“是吗?”周述变得很关心,捏着陈罪僵直的肩膀转过来,拨开盖在他脸颊上的头发,露出陈罪干净的面孔。

陈罪和他对上视线。

周述朝他很快地眨了下眼,笑着问他:“老婆,你哪里不舒服吗?”

周述的眼睛很黑,在昏暗的教堂中,很难分辨出瞳孔,好像一个很黑的洞,将注视他的任何人吞噬。

此刻,他的眼睛里正倒影着陈罪的脸,苍白、无措、与一些脆弱。

在呼吸困难中,陈罪很快便毛骨悚然地意识到——

旁边坐着的,真的是,陈言。

但陈言没有认出他来。

陈罪极其缓慢地摇头。

周述扶着他转身去,露出完整的面孔给记者看,压低声音贴近陈罪,在一片祷告声中安静去跟记者讲话,但又像对陈罪讲:“看到了吗?”

陈罪屏住呼吸,却看到记者视线在他脸上很快掠过,追问周述:“看到什么?”

周述温和笑着把陈罪转到自己怀里去,抱着他,对记者道:“他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夫人心善,看到路边死掉的野猫都要难过,现在看到社区里的人出事,就总是伤心。”

陈罪呆呆贴在他怀里,隔着起伏的胸膛,听到周述胸腔中平稳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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