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暮春。
北平城的风里还带着些料峭,却不妨碍街头巷尾的热闹。
西直门外的空场子里,“祥云班”的锣鼓家伙敲得山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江知烨拉着方妙,从人流里挤过来的时候,额角已经沁出细汗。
他把法国的贝雷帽摘下来,攥在手里扇风,亮眼的齐肩卷发和洋派的做派在周遭短打布衣的人群里显得有些扎眼,好在没人顾得上瞧他。
方妙跟在他身后,及腰卷发松松垮垮盘了起来,格子围巾松松垮在脖子上,眼睛滴溜溜地转,看什么都新鲜。
“法国那剧院多排场,偏你要钻这旮旯来看野台子戏。”方妙话音里带着笑,却也踮着脚往前望。
江知烨“啧”了一声:“那能一样吗?这才是咱自个儿的玩意儿,带劲儿。”他刚从巴黎回来没几日,满脑子还是塞纳河的桥和拉丁区的咖啡馆,可这胡同里的吆喝、戏班子的锣鼓,却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了他心里某个久未触碰的地方。
场子中央,搭着个简易的木台,红布幔子被风吹得直晃。班主站在台口,敲着小锣喊:“各位街坊爷叔,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今儿个咱祥云班,给大伙儿演一出《挑滑车》!”
人群里哄地应了一声,往前挤了挤。江知烨和方妙仗着年轻,好歹在后排找了个能踮脚看见台的地儿。
刚站定,锣鼓点就变了,急如骤雨,台上“咚”地一声,一员“大将”登场。
那人扎着一身靠旗,踩着锣鼓点,一个亮相,台下便是一片叫好。
江知烨原本只是随意看看,这一眼望过去,却定住了。
那演员身段利落,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子精气神,尤其是眼神,明明隔着老远,却像能直勾勾地甩到台下,带着股子凛然的英气。
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尤其是那嗓子,亮得像划破夜空的流星,直往人耳朵里钻。
“这角儿叫什么?”江知烨碰了碰方妙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点惊讶。
方妙也看得入神,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过。不过真厉害,这武戏功底,没得挑。”
他们俩在法国学的是话剧,讲究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讲究的是内心体验,可眼前这出戏,一招一式,唱念做打,却有着另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江知烨看着台上那演员,身段辗转间,靠旗划出漂亮的弧线,心里忽然就冒出个词——“台上风骨”。
这人便是柳漠澜。
他此刻正演到高宠挑车的紧要处,脸上涂着油彩,看不出神情,可那眼神里的刚毅,身段里的力道,却让台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本不是科班出身,正经身份是城南一家绸缎庄的少东家,只因自小痴迷京剧,拜了名师,平日里打理生意,唯有这祥云班偶尔邀约,或是自家票友聚会时,才会粉墨登场。
旁人只当他是富家子弟玩票,却不知他下的功夫,比科班里的学徒还要狠。
戏正演到**,高宠连挑十一辆滑车,力竭身亡。柳漠澜一个“僵尸”倒下,台下正待喝彩,突然“砰”地一声,场子外围传来一阵骚动。
“都让开!让开!”几声粗嘎的叫骂响起,接着就见几个人横冲直撞地挤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秃了半边头的汉子,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黑黢黢的胸脯,后面跟着几个歪戴帽子、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一看就不是善茬。
“秃三儿?他怎么来了?”人群里有人低声嘀咕,语气里带着怕。
秃三儿是这一片的地痞,平日里靠收保护费过日子,祥云班这种打游击的戏班子,自然也没少被他骚扰。
班主一看是他,脸都白了,赶紧从台口下来:“三儿爷,您今儿个怎么有空……”
“少废话!”秃三儿一把推开班主,唾沫星子横飞,“老子今儿个心情好,来听听戏!怎么着,不欢迎?”他说着,就往头排挤。头排坐着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见他来,敢怒不敢言,只好往边上挪。
可头排中间的位置,却坐着个人,没动。
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长衫,外面套着件玄色马褂,短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
他身边站着两个穿短打的跟班,眼神锐利,一看就不是普通角色。
这人是安德鲁。他并非土生土长的北平人,是近几年才带着队伍驻扎在城外的军阀,为人沉稳,手段却也强硬,在这地界儿颇有势力。
他今日路过,听见锣鼓声,一时兴起,便停下来看看,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
秃三儿挤到安德鲁面前,见他不动,顿时来了火:“嘿!说你呢!没长眼睛?没看见你三儿爷来了?”
安德鲁抬了抬眼皮,眼神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地方,你也配坐?”
秃三儿被他眼神一瞪,心里咯噔一下,但仗着人多,嘴还是硬:“怎么着?这地儿是你家的?”
“我家的倒不是,”安德鲁站起身,个子比秃三儿高出一个头,“但容不得你撒野。”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跟班已经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抓秃三儿。秃三儿带来的人一看要动手,顿时咋咋呼呼地围了上来:“敢动我们三儿爷?不想活了!”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锣鼓声停了,台上的柳漠澜也停了动作,皱着眉往台下看。
江知烨和方妙本就站在后排边缘,见有人闹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心里有些发慌。
他们在法国虽也见过街头抗议,但那是文明的游行,何曾见过这等泼皮打架的阵仗。
“知烨,咱们走吧?”方妙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有点抖。
江知烨也想走,可腿却像灌了铅,眼睁睁看着秃三儿和安德鲁的跟班推搡起来。安德鲁眉头一皱,沉声道:“给我把他们弄出去,别惊了大伙儿看戏。”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个壮实的跟班应声上前,对着一个扑上来的小混混就是一脚。那混混“哎哟”一声,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朝着江知烨和方妙的方向撞过来。
“小心!”江知烨下意识地把方妙往身后一拉,自己却被那混混撞了个满怀。两人本就站得不稳,被这一撞,顿时踉跄着往后倒去。方妙尖叫一声,幸好江知烨手快,拽了她一把,两人才没摔倒,但也吓得脸色发白。
混乱很快被平息。安德鲁的手下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秃三儿一伙人打得哭爹喊娘,拖出了场子。围观的人群先是屏息,随后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看向安德鲁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安德鲁理了理衣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目光扫过场子,最后落在了踉跄的江知烨和方妙身上。他皱了皱眉,走上前。
“两位没事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歉意。
江知烨扶着方妙,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这人。他摇摇头:“没事,就是吓了一跳。”嘴上说着没事,可刚才被撞的胳膊肘却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袖口已经磨破了,隐隐渗出血来。方妙的手也在刚才的拉扯中擦到了地面,蹭破了点皮,渗着血丝。
安德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皱得更紧:“是我的人失手了,对不住。我带两位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江知烨本想推辞,他一个留洋回来的,虽说心里还有点发怵,但面子上不肯露怯。可方妙的手确实破了,而且刚才那一下撞得也不轻,胳膊肘火辣辣地疼。正犹豫间,台上的柳漠澜已经卸了妆,换了身素色的长衫,快步走了过来。
不同于刚才,此时的他一头三七分短发,带着单边金丝框眼镜,谁能料到他就是刚刚台上的角儿?
“安德鲁,”柳漠澜走到安德鲁面前,微微颔首,“又遇见你了。”他的声音和台上唱戏时不同,清冷了许多,带着点书卷气。
安德鲁看到柳漠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漠澜,真是巧。你这戏唱得还是这么好。”他顿了顿,指了指江知烨和方妙,“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刚才被误伤了,我正打算带他们去医院。”
柳漠澜这才看向江知烨和方妙。他刚才在台上就注意到了这两个穿着打扮有些特别的年轻人,此刻近距离一看,发现两人长的和画里走出来似的。
他微微蹙眉,看向安德鲁:“严重吗?”
“还好,就是些皮外伤,不过还是处理一下稳妥。”安德鲁转向江知烨,“两位,还没请教姓名。”
“我叫江知烨,”江知烨定了定神,随即指了指方妙,“她是方妙。我们刚从法国回来。”
“法国?”安德鲁挑了挑眉,“难怪看着面生。我是安德鲁。这位是柳漠澜,既是我的朋友,也是刚才台上的角儿。”
柳漠澜对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落在江知烨受伤的胳膊上,又看了看方妙的手,语气平淡:“确实该去看看。前面街角就有个西医诊所,我带你们去吧。”
江知烨和方妙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本是出来看热闹,没想到惹了这么一出。人家都这么说了,再推辞倒显得矫情。
“那就麻烦两位了。”江知烨笑了笑,带着点洋派的洒脱。
安德鲁让手下叫来了黄包车,四人分乘两辆,朝着街角的诊所而去。
北平的黄昏,街道上渐渐亮起了电石灯,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路上,映着行人匆匆的影子。
江知烨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象,心里五味杂陈。
方妙坐在他身边,小声说:“刚才那唱戏的,真是柳漠澜?看着不像个戏子啊。”
“人家本来就是商人,唱戏是玩票。”江知烨想起安德鲁刚才的介绍,低声道,“不过那功夫,可不是玩票能有的。”
前面那辆车上,安德鲁和柳漠澜也在说话。
“你这戏班子,以后还是找个固定场子吧,免得总遇上这些麻烦。”安德鲁语气带着关切。
柳漠澜淡淡道:“祥云班是老班头一手带起来的,不容易。固定场子租金贵,他们撑不住。我也就是偶尔帮衬一下。”
“那秃三儿,我会让人去处理,以后不会再骚扰他们了。”安德鲁说得干脆。
柳漠澜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投向车窗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诊所不大,门口挂着个写有“西医王”的木牌。王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见安德鲁带着人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迎了上来:“安司令,您来了?”
安德鲁点了点头:“王医生,帮我这两位朋友处理一下伤口。”
王医生连忙把他们让进里间。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江知烨和方妙坐在椅子上,王医生拿出酒精、纱布和药膏。
“小伙子,胳膊肘这儿蹭破了,有点深,得好好消消毒,可能有点疼。”王医生对江知烨说。
江知烨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伤口周围已经红肿起来。
“您来吧,没事。”
酒精棉球擦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江知烨吸了口凉气,却没出声。方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缩了缩手,她的伤口比较浅,王医生简单擦了擦,上了点红药水,用纱布包好。
安德鲁和柳漠澜站在一旁看着。安德鲁双手插在马褂的口袋里,神情沉稳。柳漠澜则静静地看着王医生处理伤口,眼神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好了,”王医生给江知烨包扎好,“这几天别碰水,按时换药,问题不大。”
“谢谢王医生。”江知烨活动了一下胳膊,虽然还有点疼,但好多了。
安德鲁付了医药费,王医生连连道谢,把他们送到门口。
“让两位受惊了。”安德鲁对江知烨和方妙说,“今日之事,是我的不是。改日我做东,向两位赔罪。”
江知烨摆了摆手:“言重了,不过是个意外。”他顿了顿,看向柳漠澜,“倒是柳先生,今日打扰了你的戏,实在不好意思。”
柳漠澜摇了摇头:“无妨。街头卖艺,本就难免事端。两位没事就好。”他的语气依旧清冷,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方妙看着柳漠澜,想起他在台上的风采,忍不住好奇地问:“柳先生,您唱戏真是太棒了,跟我们在法国看的歌剧完全不一样,特别有力量。”
柳漠澜闻言,看了方妙一眼,似乎对“法国歌剧”这个词有些陌生,但还是点了点头:“各有各的妙处吧。”
江知烨接口道:“是啊,我们在法国学的是话剧,跟您这京剧,算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今天看了您的《挑滑车》,真是开了眼界。”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真诚的赞叹。
柳漠澜微微颔首,没再多说。安德鲁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送两位回去吧。两位住在哪里?”
江知烨报了个地址,是城东一家还算体面的旅馆。安德鲁叫来黄包车,让司机先送他们回去。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江知烨和方妙上了车,对安德鲁和柳漠澜挥了挥手。
“路上小心。”安德鲁叮嘱道。
柳漠澜也微微颔首,目送着黄包车消失在街角。
黄包车上,方妙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可真是……刺激。”
江知烨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刚回来就遇上这么一出。不过,也不算白来。”
“怎么?看上那个柳漠澜了?”方妙打趣道。
江知烨没否认,反而若有所思地说:“你不觉得他很特别吗?台上那么威风,台下却这么……冷淡。而且,他一个商人,唱戏怎么能唱得那么好?”
“谁知道呢,”方妙耸了耸肩,“也许人家就是有天赋,又肯下功夫呗。对了,那个安德鲁,看着也挺不一般的,军阀?听着怪吓人的。”
“嗯,不过他人看着还行,至少没摆架子。”江知烨想起安德鲁处理事情的果断和事后的态度,点了点头,“而且,他和柳漠澜好像挺熟的。”
两人一路聊着,回到了旅馆。江知烨胳膊上的伤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心里却莫名地兴奋。
北平这座城,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有魅力。
而另一边,安德鲁和柳漠澜并肩走在回府的路上。
“那两个年轻人,看着不像普通留学生。”安德鲁开口道。
柳漠澜嗯了一声:“江知烨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方妙……没什么印象。”
“我好像在哪份报纸上看到过,说是在巴黎拿了什么戏剧奖的华人演员,好像就有这两个名字。”安德鲁回忆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柳漠澜微微挑眉:“戏剧奖?”他对这些洋玩意儿不太感兴趣,但想起江知烨和方妙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质,似乎也能对上号。
“世界这么小,”安德鲁笑了笑,“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柳漠澜没接话,只是默默地走着。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余晖。
他想起江知烨看他时那充满好奇和赞叹的眼神,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不知为何,总感觉那两人很熟悉。
像是见过。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安德鲁打断了他的思绪。
“绸缎庄的生意,”柳漠澜言简意赅,“祥云班那边,老班头说过几天要演《霸王别姬》,让我去帮衬一场。”
“《霸王别姬》?”安德鲁笑了,“那可得去看看,你的虞姬,可是一绝。”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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