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徐州站停了整整一天。江知烨靠在硬座上数阿司匹林。方妙把柳漠澜寄的杭罗戏服裹在身上,听着窗外小贩叫卖的桂花糖芋苗,忽然说:"哥,你说柳先生现在在干嘛?"
江知烨把最后两颗药塞进内袋,"大概在绸缎庄对账,"他摸出柳漠澜给的橘子皮药包,"顺便骂伙计把杭纺裁错了尺寸。"
徐州的雨幕里忽然传来争吵声。方妙撩开窗帘,看见几个穿灰布衫的汉子正跟乘警推搡,怀里的棉被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包扎的伤兵。
"是从前线下来的,"旁边的老太太低声说,"日本人占了廊坊。"
江知烨心里一沉,下意识地握住方妙的手。火车再次启动时,广播里说前方桥梁被毁,需绕行安徽。方妙把脸埋在戏服里,声音闷闷的:"哥,我们还能赶上柳先生的《抗金兵》吗?"
他没回答,只是把妹妹揽进怀里。黑暗中,他摸到口袋里安德鲁的那封未拆的信,牛皮纸信封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绕行的火车像条受伤的蛇,在江南的水网里蠕行了三天。江知烨在南京站买到一份《中央日报》,头版头条写着"北平局势暂稳",配图是安德鲁在城楼上的照片。
方妙指着报纸喊:"哥,你看安司令!"
江知烨盯着照片背景里的箭楼,他记得柳漠澜说过,那上面的砖缝里还嵌着前朝的箭镞。
火车驶入山东境内时,他开始失眠,每次闭眼都看见柳漠澜在月台上越变越小的身影,听见自己仓促的法语告别。
"先生,查票了。"乘警的手电筒光扫过他泛青的眼下。
江知烨摸出车票时,他手抖的厉害。
终于在第七天凌晨,火车喘着粗气驶进北平东站。江知烨踩着没膝的积水跳下车,看见月台上站满了接人的家属,手里举着煤油灯。方妙忽然尖叫:"哥!你看!"
柳漠澜站在检票口的石柱旁,手里提着个食盒,藏青长衫的前襟湿了大半。他瘦了些,下颌线绷得更直,看见江知烨时,握着食盒的手猛地一紧。
江知烨把行李箱一扔,穿过人群跑过去,柳漠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漠澜!"江知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漠澜刚想说"路上辛苦了",就被江知烨一把抱住。雨水顺着江知烨的卷发滴在他颈间,白衬衫的潮气混着雪松香,把他整个人裹住。
"知烨,你......"他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放。
方妙抱着戏服箱子站在一旁,看着柳漠澜僵硬的背影和江知烨埋在他肩窝的脑袋。月台上的人也都看了过来,几个认识柳漠澜的车夫开始窃窃私语。
"松手,"柳漠澜的声音从江知烨怀里闷闷传来,"让人看见......"
"我不管,"江知烨抱得更紧,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再让我抱会儿。"
柳漠澜不再挣扎,只是把食盒往旁边挪了挪,免得压到江知烨。他能感觉到怀里这人微微的颤抖,想起电话里江知烨说的"码头枪声",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方妙走过来,把戏服箱子放在地上:"柳先生,您这茯苓饼怕是要捂坏了。"
柳漠澜这才如梦初醒,推开江知烨,把食盒塞给他:"刚出锅的。"他的耳根红得比食盒上的油纸还艳,不敢看江知烨湿润的眼睛。
黄包车驶在北平的晨雾里,江知烨把脸贴在柳漠澜的背上。这人比在月台上时更瘦了,肩胛骨隔着长衫硌着他的额头。
"漠澜,"他忽然说,"上海的斯坦威,我给你带了琴谱。"
柳漠澜没回头,只是把车帘又掖紧了些:"知道了。"
方妙在旁边偷笑,看见柳漠澜握着车杆的手指节发白。
绸缎庄的门板还没卸完,柳漠澜的伙计看见他们,差点把门板砸在脚上。"江先生!方小姐!"小伙计搓着手,"老板昨儿个还去车站看了三回呢!"
江知烨跟着柳漠澜走进账房,看见桌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方妙在《流民图》里的剧照,旁边用回形针别着他寄的外滩明信片。柳漠澜把食盒放在桌上,开始解湿透的长衫:"我去给你们沏茶。"
"别忙了,"江知烨抓住他的手腕,"先说说,北平到底怎么了?"
柳漠澜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份油印的《救国时报》:"日本人在丰台增兵了,安德鲁把丰台调到了南口。"他的声音很平静,"祥云班现在白天唱戏,晚上帮着抬伤员。"
方妙翻开报纸,看见上面刊登的伤兵照片,忽然捂住了嘴。
"这些天辛苦你了,"他说,手指轻轻擦过柳漠澜腕间的疤痕。
柳漠澜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拿起茶壶往茶杯里倒茶:"不辛苦。"他顿了顿,从柜下拿出个木箱,"给你们留的药,还有方小姐的玻璃纽扣。"
方妙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阿司匹林和雪花膏。"柳先生,您这是......"
"上海的药贵,"柳漠澜把茶杯推给江知烨,"安德鲁说你们路上可能不顺。"
江知烨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视线。"漠澜,"他放下茶杯,"以后别再一个人扛着。"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低头擦着茶壶。
接下来的日子,江知烨和方妙把剧团搬进了广德楼。柳漠澜每天关了绸缎庄就过来,不是给方妙改戏服,就是帮江知烨搭戏台。
这天排的是《长坂坡》,江知烨甩着道具马鞭走位时,靴底蹭到块松了的木板——那是柳漠澜上次演赵云时踩裂的,戏班伙计用桐油粘过。
"哥,你这马鞭甩得跟拂尘似的!"方妙抱着戏服匣子进门,"威廉导演说新戏《都市之光》要拍电车戏,让你练练甩鞭的狠劲。"
江知烨收鞭,"这鞭子没开过刃,"他把鞭柄在掌心磕了磕,"真要甩出血味来?"
方妙把匣子往戏箱上一放,"柳先生来了!"
柳漠澜站在台口,手里拎着个食盒,"方小姐,"他把食盒递给方妙,"给您带了豌豆黄,冰镇的。"
江知烨把马鞭往道具堆里一扔:"漠澜,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鞭子。"
柳漠澜走上台,接过马鞭掂量了下。鞭身用的是天津产的牛皮,鞭梢却缠了圈戏台上拆下来的红缨——是方妙嫌道具不够花哨自己缝的。
"要甩得狠,"他忽然手腕一翻,鞭梢擦着江知烨耳畔飞过,在空气中划出清脆的爆响,"得把心劲灌进去。"
方妙吓得退后半步,豌豆黄盒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鞭法,"江知烨接过鞭子模仿,"跟你戏里的枪花似的。"
柳漠澜没接话,只是从裤兜里摸出块松香。"鞭梢蘸点这个,"他把松香在鞭梢上蹭了蹭,"唱戏的枪头要抹油,道理一样。"
方妙凑过来看:"柳先生,您这松香闻着像广德楼后台的味道。"
"是老班头传的,"柳漠澜把松香收起来,"说能让兵器沾上人味。"
江知烨试着甩了一鞭,鞭梢果然响得更脆。随即忽然把鞭子往柳漠澜手里一塞:"你来演吧,演那个电车司机。"
柳漠澜愣住了,松香块从指间掉在台板上。
方妙在一旁拍手:"好啊!柳先生演司机,肯定比真的还像!"
"我不会演话剧,"柳漠澜把鞭子还给江知烨,"连电车都没开过。"
"不用会开,"江知烨把鞭子缠在他手腕上,"就演个心里有火的,跟你唱《骂曹》时的劲头一样。"
柳漠澜看着他眼里的光,他没说话,只是把鞭子握在手里。
排戏间隙,江知烨从戏箱底下翻出个油纸包。"在上海跑了三家琴行,"他把琴谱递给柳漠澜,"德彪西的《水中倒影》。"
柳漠澜接过琴谱,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西洋画的水波纹。他想起在江家公馆弹的《月光》,耳尖慢慢红了。"我手笨,"他摩挲着封面,"上次《月光》的升F调总按不准。"
"这次教你用踏板,"江知烨靠在台柱上,看着他翻看琴谱的专注样子,"就像你唱戏时拖长腔,得学会偷气。"
柳漠澜把琴谱小心地塞进怀里,棉布短褂的前襟鼓起一小块。
傍晚的绸缎庄点着煤油灯。江知烨推门进去时,柳漠澜正伏在账台上改戏服。灰布长衫的后心洇着汗渍,手里的银针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安德鲁让我问,"江知烨靠在门框上,"西山的绷带够不够。"
柳漠澜抬起头,"前儿个刚让伙计送了两箱,"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油纸包,"给你留的糖火烧,刚出炉的。"
江知烨没接过糖火烧,只是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知烨!"柳漠澜手里的剪刀掉在账台上,剪子尖戳进账本的纸页。
他能感觉到身后这人的呼吸喷在颈窝,带着上海买的雪松香。
"别紧张,"江知烨把脸埋进他发间,"就想抱抱你。"
柳漠澜握着戏服的手指节发白,听着窗外传来的梆子声——是祥云班的学徒在吊嗓子。他慢慢放松下来,闻到江知烨头发上的雨水味,跟北平的春雨一个气息。
"知烨,"他忽然说,"等电车通了,我们去前门坐一圈吧。"
江知烨笑了,收紧手臂:"好,我教你按《水中倒影》的节奏踩踏板,保准比电车铃还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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