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水汽裹着爵士乐的调子,从百代公司的录音棚窗缝里钻进来。
江知烨把阿司匹林锡箔板压在剧本下,听着隔壁棚里方妙试音的尾音——她正用带着北平腔的法语唱《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被念成"La vie en roses"。
"江先生,"录音师推了推圆框眼镜,"方小姐这法语,怕是得找个教习。"
江知烨笑了笑,看着玻璃隔间里方妙手舞足蹈的样子。
"她啊,"江知烨摸出烟盒,"把'玫瑰'当糖吃呢。"
这时,场记板夹在腋下的学徒跑进来:"江先生,北平来电话!"
江知烨心里一动,跟着学徒跑到走廊尽头的电话间。
听筒里的电流声滋滋响,柳漠澜的声音隔着千里传来:"知烨?"
"漠澜?"江知烨把听筒贴得更紧,"上海这边刚开机,你......"
"祥云班停演了,"柳漠澜的声音顿了顿,"日本人在东交民巷演习,安德鲁让我把医药箱往西山转移。"
江知烨靠着电话间的木板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药够吗?"他想起柳漠澜仓库里那些印着红十字的旧木箱。
"够,"柳漠澜的声音忽然低了些,"你上次寄的明信片......收到了。"
江知烨看着窗外百代公司的霓虹招牌,"斯坦威有人擦吗?"
"我让伙计每天擦三遍,"柳漠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方小姐的戏服料子,我托船运过去了,是新到的法国蝉翼纱。"
挂了电话,江知烨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哥!"方妙的声音从录音棚传来,"威廉导演说要拍码头戏,让我们去十六铺!"
十六铺码头的风带着鱼腥气,吹得方妙的卷发乱舞。威廉导演蹲在摄影机后打手势,场工们扛着灯光设备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吆喝。江知烨穿着戏里的白西装,看着方妙跟码头工人学扛麻包。
"Action!"
镜头里的方妙扮演的留洋小姐正在找船票,江知烨饰演的记者在一旁记录。忽然,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Cut!"威廉导演站起来,"什么声音?"
一个学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导演,是日本浪人在闹事!巡捕房的人开枪了!"
江知烨心里一紧,方妙吓得脸色发白,抓住他的胳膊:"哥,怎么办?"
"别慌,"江知烨拍了拍她的手,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安德鲁的副官,穿着便装,正朝他们招手。
"江先生,方小姐,"副官压低声音,"安司令让我接你们去法租界避避。"
汽车驶离码头时,江知烨回头看见威廉导演还在跟摄影师争论,远处的火光映红了黄浦江的夜空。
副官从怀里掏出封信:"这是安司令让我带给柳老板的,麻烦您转交。"
信封上没有邮票,只有安德鲁粗犷的笔迹写着"柳漠澜亲启"。
法租界的公寓里,方妙缩在沙发上看《良友》画报,江知烨则坐在窗边给柳漠澜写信:
"漠澜:
上海的雨比北平的黏,像戏台上没卸干净的油彩。妙妙在学沪语,把'阿拉'说成'阿爸'。威廉导演说下星期去杭州拍外景,那边有座断桥,让我想起你唱的《白蛇传》。
安德鲁的副官来了,带了封信,没说内容。码头的枪声还在耳边响,像是《挑滑车》里的锣鼓,只是没了你的亮相。
知烨"
他把信折好,刚要封口,方妙忽然指着画报惊呼:"哥,你看这个!"
画报上是北平广德楼的戏讯,头版头条写着"名票柳漠澜反串《洛神赋》,水袖惊鸿"。照片上的柳漠澜穿着银线绣的宫装,站在戏台上,眼神清冷,比画报上的女明星还要夺目。
"柳先生真厉害,"方妙摸着画报上的水袖,"可惜我们看不到。"
江知烨看着照片里柳漠澜的眼睛,"等回北平,让他唱给你听。"
接下来的日子,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江知烨和方妙拍完杭州的外景回来,发现法租界的路口多了不少外国兵。威廉导演决定提前杀青,把胶片送去香港冲洗。
"江先生,方小姐,"威廉导演在杀青宴上举着香槟,"你们是我见过最棒的演员!"
方妙笑着跟他碰杯,江知烨却看着窗外。街角的报童在叫卖号外,标题上的"华北局势"四个字刺得他眼睛疼。
杀青宴结束后,江知烨和方妙回到公寓,发现门口放着个蓝布包。打开一看,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还有张柳漠澜的字条:"方小姐新戏用的,杭罗料子,怕上海买不到。"
方妙拿起一件月白色的褶子,"柳先生怎么知道我们要拍雨季的戏?"
江知烨摸着料子上的绣线,"他啊,"江知烨笑了笑,"比戏台上的诸葛亮还能掐会算。"
他们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江知烨去邮局寄信,顺便取柳漠澜寄来的包裹。邮局职员把一个沉甸甸的木箱递给他,上面贴着北平的邮票。
"先生,这箱子得开箱检查。"职员戴着白手套,准备拆封。
江知烨心里一紧,想起柳漠澜信里说的"西药"。"不用了,"他笑着塞给职员一块大洋,"里面是戏服,怕皱。"
职员掂了掂大洋,挥手放行。江知烨把木箱扛回公寓,方妙好奇地围上来:"哥,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
木箱里铺着层防潮的油纸,下面是几包用牛皮纸包好的西药,还有封信。
江知烨拿起信,柳漠澜的字迹在纸上洇开:
"知烨:
上海的药贵,这些是托人从天津弄的阿司匹林,还有方小姐常用的雪花膏。绸缎庄的伙计说,您上次在码头受了惊,记得按时吃药。
安德鲁的信我收到了,他让我转告您,北平没事,让你们安心拍戏。
祥云班改唱《抗金兵》了,老班头说要给伤兵们鼓鼓劲。
漠澜"
方妙拿起一包雪花膏,惊喜地说:"呀,是巴黎的牌子!柳先生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把阿司匹林放进自己的行李箱。
"哥,你看!"方妙从药包底下拿出个小布包,"这是什么?"
布包里是几枚用油布包好的铜钱,上面刻着"光绪通宝"。"这是......"方妙疑惑地看着江知烨。
江知烨拿起一枚铜钱,"大概是漠澜让我们留个念想吧。"他说,把铜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钱包。
离开上海的那天,天下着小雨。江知烨和方妙提着行李箱来到火车站,发现站台上多了不少穿军装的人。威廉导演派来的司机说,北站的火车都停了,只能走南站。
"哥,我们还能回北平吗?"方妙看着远处冒烟的火车头,眼里带着担忧。
"能,"江知烨拍了拍她的肩膀,"漠澜还在北平等着我们呢。"
他们刚上火车,就听见站台上有人喊:"江先生!方小姐!"
江知烨回头,看见安德鲁的副官跑过来,手里拿着封加急电报。"安司令让我交给你们,说十万火急!"
江知烨接过电报,手指有些发抖。方妙凑过来看,上面只有八个字:"北平危急,速离上海。"
火车的汽笛拉响,江知烨看着窗外飞逝的雨景,他把电报塞进内袋,挨着方妙坐下,从行李箱里拿出柳漠澜寄来的阿司匹林。
"哥,你要吃药吗?"方妙看着他手里的锡箔板。
"嗯,"江知烨点点头,把药片干咽下去,"漠澜说的,要按时吃。"
火车驶入隧道,车厢里瞬间暗了下来。江知烨靠在椅背上,听着火车轮轨撞击的声音。
他不知道北平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柳漠澜是否安全,不知道这趟回北平的火车,是否能平安抵达。
但他知道他必须回去。
方妙已经靠着他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柳漠澜送的雪花膏。江知烨轻轻抽出被她压着的胳膊,从钱包里拿出那枚铜钱,在手里慢慢摩挲着。
火车驶出隧道,窗外的雨小了些。
江知烨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心里默默念着:漠澜,等我回来。
而此刻的北平,柳漠澜正站在广德楼的戏台上,穿着《抗金兵》里梁红玉的戏服,手里握着杆红缨枪。
台下坐着的伤兵们掌声雷动,他却望着戏台的出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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