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漠澜推开江家公馆的门时,玄关的西洋挂钟正敲十一下。铜铃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沾着雪沫的皮靴踩在波斯地毯上,留下一串湿印。
"漠澜?"江知烨从楼梯拐角探出头,"来得正好,方妙去天津了,没人跟我抢黄油。"
厨房飘着烤杏仁的香。江知烨系着酒红色围裙,正在揉面团,鼻尖沾着面粉。"圣诞布丁,"他把木勺递给柳漠澜,"帮我拌拌,要顺时针。"
柳漠澜接过勺子,看着蛋液在瓷碗里旋出漩涡。"方小姐怎么突然走了?"
江知烨往面团里撒葡萄干,"她说要去看海河的冰,顺便给安德鲁捎茯苓饼。"
木勺碰到碗底发出轻响。"你这面团,"柳漠澜指着粘在盆边的面糊,"像你写坏的诗稿。"
江知烨笑了,伸手去抹他鼻尖:"你脸上也有。"
柳漠澜后退半步,"小心黄油。"
"怕什么,"江知烨挑眉,"你绣的帕子能擦干净。"
布丁进烤箱时,江知烨拖出角落里的圣诞树。松针上落着灰,他爬上椅子挂彩灯,电线缠在发间。"漠澜,帮我扶着椅子!"
柳漠澜伸手扶住雕花椅腿,看他晃悠着往树枝上挂玻璃球。"这玩意儿,"他指着彩灯,"费电。"
"不一样,"江知烨跳下椅子,把星星灯挂在树顶,"巴黎的圣诞市场,铁塔都挂满灯,像穿了水晶裙。"
柳漠澜看着闪烁的彩灯映在他眼里,江知烨忽然凑近他:"漠澜,你看这星星,像不像你袖扣上的珍珠?"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柳漠澜后退到圣诞树旁,松针扎着后颈。"没见过。"
江知烨笑了,伸手去摘他领上的松针。指尖碰到衣领时,柳漠澜猛地一颤,撞得圣诞树沙沙响。玻璃球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小心!"江知烨扶住他肩膀,"怎么跟第一次上台似的?"
柳漠澜挣开他手,耳根比圣诞彩灯还红。烤箱的计时器突然响起,他像被烫到似的转身:"布丁好了。"
焦糖色的布丁盛在白瓷盘里,江知烨浇上朗姆酒,用火钳点燃,蓝色的火焰瞬间舔着布丁。
"尝尝,"江知烨递给他银勺,"要趁火吃。"
朗姆酒的甜混着杏仁香在舌尖化开。柳漠澜看着火焰渐渐熄灭,忽然说:"像你上次写的诗,'蓝鱼游在白夜里'。"
江知烨搁下勺子,看着他:"漠澜,你还记得。"
"嗯,"柳漠澜低头搅着布丁,"诗稿还在绸缎庄的柜底。"
窗外的雪下大了。江知烨忽然站起来:"漠澜,跟我来。"
他拉着柳漠澜上楼,推开书房的门。煤油灯的光里,整面墙都贴满了诗稿,蓝鱼绣帕用图钉固定在中央,旁边是柳漠澜刻的狼毫笔。"你看,"江知烨指着最上面的一张,"新写的。"
柳漠澜凑近,看见法文诗的末尾画着条歪歪扭扭的蓝鱼,旁边写着:"Le poisson bleu danse dans la flamme du Pudding."
"蓝鱼在布丁的火焰里跳舞,"江知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就像现在。"
柳漠澜转身,撞进他怀里。江知烨的手还搭在他腰上,温热的掌心透过棉袍传来温度。两人离得太近,柳漠澜能看清他睫毛有几根,闻到他发间的杏仁味。
"漠澜,"江知烨的声音低了些,"你闻起来像糖耳朵。"
柳漠澜猛地推开他,退到书桌边。"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外面下雪呢,"江知烨拦住他,"住这儿吧,客房的暖气足。"
柳漠澜看着窗外的雪幕,但江知烨已经把他的皮靴拿去烤火,棉袍搭在椅背上。
"那......"
"客房在这边,"江知烨拿起煤油灯,"我给你找双厚袜子。"
客房的壁炉烧得正旺,四柱床上铺着鹅黄的锦被。江知烨把羊毛袜放在床头柜上:"早点睡,明天带你去看琉璃厂的冰灯。"
他转身要走时,柳漠澜忽然说:"你的诗......"
"嗯?"江知烨回头。
"没什么,"柳漠澜钻进被子,"晚安。"
江知烨笑着吹灭油灯,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柳漠澜睁着眼看帐顶的流苏,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翻书声。壁炉里的木柴爆出火星,映得窗纸上的雪光忽明忽暗。
后半夜柳漠澜被渴醒了。他披衣走到楼下,看见书房还亮着灯。江知烨趴在书桌上睡觉,诗稿散了一桌,狼毫笔掉在地上。柳漠澜捡起笔,看见他手边的纸页上写着:
"Ta respiration est un poème,
Qui dort sur le papier blanc de la nuit,
Comme le poisson bleu dans mon rêve,
Nageant près de ma main."
"你的呼吸是首诗,"柳漠澜默念,"睡在夜的白纸上,像我梦里的蓝鱼,游近我的手。"
他伸手想替江知烨盖上毯子,指尖刚碰到对方发梢,江知烨忽然醒了。
"漠澜?"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不睡?"
"渴了,"柳漠澜缩回手,"你也早点睡。"
江知烨看着他发红的耳根,忽然拉住他手腕:"漠澜,过来。"
柳漠澜被他拽到书桌前,膝盖碰到他的腿。江知烨拿起桌上的墨条:"你看,这是你送的徽墨,写出来的字有松烟香。"
墨条在砚台里打转,柳漠澜看着他垂落的睫毛,睫毛颤动。
"江知烨,"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
"嗯?"江知烨抬眼看他,墨汁沾在指尖。
柳漠澜的心跳得飞快,他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江知烨指尖的墨,鬼使神差地拿出袖袋里的帕子:"擦擦。"
江知烨没接帕子,反而握住他的手。温热的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茧,柳漠澜浑身一僵,帕子掉在地上。
"漠澜,"江知烨的声音哑了些,"你手心也有墨。"
柳漠澜想抽手,却被握得更紧。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江知烨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照亮他眼里的笑意:"漠澜,你知道'Je t'aime'是什么意思吗?"
柳漠澜摇头,呼吸变得急促。江知烨的嘴唇快要碰到他时,玄关的挂钟突然敲响凌晨三点。两人同时一震,像被惊雷劈中。
"我......"柳漠澜猛地挣开手,后退到门口,"我去倒水。"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书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水罐里的水冰凉,他喝了两口,才发现自己拿的是江知烨的杯子。
第二天柳漠澜醒来时,窗外的雪停了。他下楼时,江知烨正在煎可丽饼,仿佛昨晚的事从未发生。"醒了?"他把饼递给柳漠澜,"加了草莓酱。"
柳漠澜接过可丽饼,不敢看他眼睛。方妙的椅子空着,壁炉里的火还旺。"今天去琉璃厂?"他低声问。
"嗯,"江知烨擦着平底锅,"听说有冰灯展,还有卖烤栗子的。"
琉璃厂的冰灯在午后也亮着,兔子灯和鲤鱼灯冻在冰块里。柳漠澜看着冰雕的孔雀,尾羽上嵌着彩色玻璃。
江知烨忽然指着远处:"漠澜,看那个!"
是个捏糖人的摊子,老师傅正在吹糖鱼。琥珀色的糖丝在寒风里凝固,江知烨买了两条,递给柳漠澜一条:"像你绣的鱼吗?"
糖鱼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腻。柳漠澜看着江知烨嘴边的糖渍:"江知烨,"他忽然说,"你昨天写的诗......"
"哪首?"江知烨舔掉糖渍。
柳漠澜的心跳又快起来,他看着冰灯里的鲤鱼,低声道:"没什么。"
两人走到巷子深处时,江知烨忽然拉住他:"漠澜,这边有个旧书摊。"
摊位上摆着泛黄的洋文书,江知烨蹲下身翻找,忽然举起一本:"漠澜,你看!《包法利夫人》,我在巴黎看过。"
柳漠澜接过书,封皮上的女人穿着蓝裙子。江知烨凑过来,肩膀碰到他的:"这里面写,'La vie est comme une mer, parfois calme, parfois turbulente'。"
"生活像海,有时平静,有时汹涌。"柳漠澜翻译道,想起昨晚差点吻上的瞬间。
江知烨看着他,眼里有笑意:"漠澜,你法语进步神速。"
回去的路上,柳漠澜买了串烤栗子。温热的栗子揣在袖袋里,像揣着颗跳动的心。江知烨忽然说:"漠澜,今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红酒炖牛肉。"
"都行。"柳漠澜低头剥栗子。
江家公馆的客厅点着圣诞树,彩灯映在玻璃窗上。江知烨在厨房忙活时,柳漠澜坐在壁炉边看《包法利夫人》。法语单词在眼前跳动,他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昨晚书房里的温度。
"开饭了!"江知烨端着砂锅出来,"尝尝我的手艺。"
红酒的香气混着牛肉味弥漫开来。柳漠澜尝了一口,忽然说:"比上次的牛排好吃。"
"那是,"江知烨得意地挑眉,"我加了秘密调料。"
饭后江知烨拿出白兰地,两人坐在壁炉边喝酒。火焰噼啪作响,映得江知烨的侧脸柔和。"漠澜,"他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柳漠澜握紧酒杯。
江知烨看着跳动的火焰,没说话。
"江知烨,"柳漠澜鼓起勇气,"你昨天问的那个......"
"哪个?"江知烨转头看他,眼里映着火光。
柳漠澜的脸烧得厉害,他放下酒杯,手指绞着围巾:"就是......那个法语句子。"
江知烨笑了,凑近他:"你想知道?"
柳漠澜点头,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江知烨的手慢慢抬起,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停在唇边。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柳漠澜能闻到他身上的白兰地香,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就在嘴唇快要碰到时,玄关的门突然被推开。"哥!柳先生!我回来啦!"方妙裹着一身雪冲进来,"天津的冰灯可好看了......"
两人猛地分开,像被戳破的气球。柳漠澜迅速站起来,整理着衣襟,江知烨也站起身,假装去拨弄壁炉里的火。"妙妙回来了?"他声音有点哑,"茯苓饼呢?"
"给安德鲁送去了,"方妙跺着脚上的雪,"哥,你们在干嘛?脸这么红?"
"烤火烤的。"江知烨没回头。
柳漠澜拿起外套:"我该回去了。"
"柳先生别走啊!"方妙拉住他,"我给你带了天津的大麻花!"
"不了,"柳漠澜挣开她手,"明天再来。"
他几乎是逃出门去,身后传来方妙的喊声。雪又开始下了,落在脸上冰凉。柳漠澜摸着袖袋里的烤栗子壳,想起刚才差点吻上的瞬间,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第二天柳漠澜去江家时,方妙正在跟江知烨吵架。"哥,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她叉着腰,"昨晚我回来时,你们俩跟做贼似的!"
江知烨看见柳漠澜,连忙说:"漠澜来了!快,妙妙给你拿麻花。"
柳漠澜接过麻花,看着方妙怀疑的眼神,耳根又开始发烫。江知烨把他拉到书房:"别理她,小孩子家家的。"
书房里的诗稿还在,蓝鱼绣帕依旧挂在墙上。江知烨拿起狼毫笔:"漠澜,今天教你写'Je t'aime'。"
柳漠澜握着笔,指尖颤抖。江知烨覆上他的手,在宣纸上写下那串字母。"这样,"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Je t'aime。"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黑色的痕迹。柳漠澜看着那串字母,心脏又开始狂跳。他转头看江知烨,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能看见对方眼里的笑意。
"漠澜,"江知烨忽然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柳漠澜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江知烨笑了,凑近他耳边,用中文轻轻说:"我爱你。"
柳漠澜浑身一震,笔从手里掉下去。他看着江知烨眼里的认真,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
江知烨捡起笔,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漠澜,"他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很久了。"
柳漠澜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喉结在围巾下滚了滚。
窗外的雪扑在玻璃上,将圣诞树的彩灯晕成模糊的光斑。
"别开玩笑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手腕想从那温热的掌心里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
江知烨的笑意淡了些,却没松手。"我没开玩笑,漠澜。"他的拇指摩挲着柳漠澜手背上的青筋,"在看《茶花女》时,我就想......"
"戏文里的话当不得真。"柳漠澜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撞到书桌。
他看见江知烨眼里的光暗下去,像被雪覆住的烛火。
空气里弥漫着冷掉的白兰地味。壁炉里的木柴爆出火星,柳漠澜盯着跳动的火焰,古板像层硬壳裹着他,那些在绸缎庄后院绣鱼时、在钢琴前学琴时悄悄滋长的念头,此刻都被这层壳压得喘不过气。
"你该去排戏了。"他转身去拿外套。
江知烨没动,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漠澜,"他的声音很轻,"我等你。"
柳漠澜的手停在门把上,指节泛白。他没回头,推门走进雪夜。
江家公馆的彩灯还亮着,方妙扒在门缝里,看见哥哥坐在壁炉边,手里转着那支刻蓝鱼的狼毫笔。她悄悄退回楼上,把刚买的天津麻花放在书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翻诗稿的声音,像风吹过绸缎。
柳漠澜回到绸缎庄时,后窗的雪已经积了半寸。他摸出袖袋里的糖耳朵,油纸包早已冰凉,芝麻粒粘在指尖。他拿起抹布擦拭账台上的算盘珠,却在算盘底发现片金箔纸。
第二天天亮时,雪停了。柳漠澜推开店门,看见江知烨站在对面的槐树下,手里提着盒刚出炉的糖耳朵。
"漠澜,"他走过来,把糖耳朵递给他,"王记刚开门。"
柳漠澜没接:"广德楼该排戏了。"
"嗯,"江知烨把糖耳朵塞进他袖袋,"今儿排《断桥》,白娘子该哭了。"
两人并肩往广德楼走,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
戏台上,江知烨扮的许仙甩着水袖,眼神总往台下飘。柳漠澜坐在乐师席,胡琴拉得有些走调。
方妙扮的小青戳戳他胳膊:"柳先生,您这调子,比白娘子的眼泪还涩。"
柳漠澜没说话,胡琴的弓毛擦过琴弦,发出一声破音,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散戏时,江知烨卸了妆追上来:"漠澜,方妙说想吃你做的炸酱面。"
柳漠澜脚步顿了顿,看着对方眼底的红血丝。"绸缎庄没挂面。"
"我去买,"江知烨笑得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接他的胡琴,"顺便买瓶你喜欢的甜面酱。"
胡琴的琴杆还带着体温,柳漠澜看着他接过琴,犹豫片刻:"多买把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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