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漠澜第一次见到黄玫瑰是在绸缎庄的账台上。青瓷瓶里插着三枝——这颜色太张扬,像江知烨系在西装上的丝绒领结。
"好看吧?"江知烨斜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顶新到的巴拿马帽,"法国来的品种,叫'太阳之吻'。"
柳漠澜拨算盘的手顿了顿:"玫瑰是送爱人的。"
"谁说的?"江知烨挑眉,走过来把帽檐压在柳漠澜头上,"黄玫瑰是友谊之花,巴黎人都送这个,祝生意兴隆。"他指尖蹭过花瓣,忽然凑近:"你看这颜色,像不像你上次染的杭纺?"
杭纺的颜色叫"蜜合",是柳漠澜亲自调的色。他把帽子摘下来,青瓷瓶在晨光里晃了晃:"绸缎庄不兴这个。"
"收下吧,"江知烨把花瓶往他手边推,"方妙说你屋里总摆算盘,该添点活物。"
柳漠澜看着花瓣上的露珠,最终没再推拒,只是把花瓶往账台角落挪了挪,免得挡了算盘。
从那天起,黄玫瑰成了绸缎庄的常客。有时是单枝插在细颈瓶里,有时是束成花球放在柜台上,花瓣上总带着露水,像刚从塞纳河畔的花市摘来。江知烨送花时总说些由头:"今天是法国的友谊日"、"这枝像你新到的贡缎"、"方妙说黄玫瑰能招徕顾客"。
柳漠澜渐渐习惯了账台上的明黄。他会在打烊后给花换水,用软布擦去花瓣上的灰,甚至在某次江知烨送的花快谢时,偷偷把花瓣夹进了法语字典——那是江知烨送他的《拉鲁斯法汉词典》,扉页上用钢笔写着"赠漠澜 知烨"。
这天江知烨送来一束带着绿萼的黄玫瑰,刚插进瓶里,方妙就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哥!柳先生!安德鲁司令说今晚去听戏!"她指着花束,"呀!又是黄玫瑰!哥,你什么时候改送红玫瑰啊?"
江知烨敲了下她的头:"小丫头懂什么,黄玫瑰吉利。"
柳漠澜低头拨算盘,耳尖却红了。他想起昨夜在字典里看到的词条:"玫瑰,蔷薇科,黄者表友谊,红者表爱情。"指尖划过"爱情"二字,墨迹被蹭得发毛。
广德楼的戏台上,江知烨扮的周郎正在舞剑。
安德鲁递过瓜子盘:"漠澜,知烨这剑花比上次有长进。"
"嗯,"柳漠澜捏着瓜子,壳碎在掌心,"枪花还得练练。"
散戏时江知烨卸了妆过来,额角还沾着油彩:"漠澜,刚才的《借东风》如何?"
"东风借得太急,"柳漠澜看着他发间的金箔,"像你送的玫瑰,开得太盛。"
江知烨笑了,从袖袋里摸出本薄册子:"刚在后台写的,念给你听?"
月光透过戏楼的雕花窗格落进来,江知烨翻开册子,用带着吴音的法语念道:
"Le rosier jaune exhale ta voix,
Dans le comptoir où les abacus ronflent.
Tes doigts comptent les soies,
Comme des étoiles tombant sur le papier."
"黄玫瑰呼出你的声音,"他翻译时,目光落在柳漠澜攥着瓜子壳的手上,"在算盘打盹的账台。你的手指数着绸缎,像星星落在纸上。"
柳漠澜的心跳漏了一拍,瓜子壳扎进掌心。
送花的第三十七天,江知烨带来的玫瑰旁多了个红布包。"给你的,"他把布包放在算盘上,"保平安。"
柳漠澜打开布包,里面是根猩红的棉绳,编着细密的平结。"红绳?"
"嗯,"江知烨拿起红绳,指尖擦过他的手腕,"我在白云观求的,说系上能避邪。"他忽然举起自己的左手,腕上缠着根墨黑的绳,编法与红绳一模一样,"你看,我也有。"
"系手上做什么,碍事。"
"不碍事,"江知烨把红绳往他手里塞,"你看方妙,脚踝上还系着银铃铛呢。"
柳漠澜的指尖触到红绳的绒毛,忽然说:"我左脚也系着。"
江知烨愣住了:"什么时候系的?"
"小时候,"柳漠澜低头看着红绳,"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得系红绳。"
江知烨笑了,眼里像落了星星:"那正好,这根给你系手上,凑个双全。"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柳漠澜的左手,把红绳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这样就掉不了了。"
柳漠澜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心里说不清道不明。
自系上红绳后,柳漠澜总忍不住看自己的左手。他开始留意江知烨的左手——黑绳总藏在西装袖口下,只有他抬手拨弄头发时,才能看见墨黑的绳结。
这天江知烨来绸缎庄时,手里提着个食盒:"王记新出的桂花糕,尝尝。"他把食盒放在账台上,左手腕的黑绳露了出来,绳结处系着颗极小的银铃铛,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柳漠澜的目光落在铃铛上:"你这绳......"
"嗯?"江知烨低头看了看,"哦,上次妙妙丢的铃铛,我捡着了,顺手系上。"他摇了摇手腕,铃铛发出极轻的"叮"声。
柳漠澜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黄玫瑰的淡香。
法语课在绸缎庄的后堂进行。江知烨摊开《包法利夫人》,指着书页:"漠澜,这句'Il pleuvait toujours',你译译看。"
"总在下雨。"柳漠澜看着窗外的晴空,手里转着狼毫笔。
"不对,"江知烨敲了敲书页,"要译出那种......嗯,像你绣蓝鱼时的心情。"
柳漠澜的笔尖顿在纸上,"连绵阴雨。"
江知烨笑了:"有点意思了。你看包法利夫人,总在等雨停,像我们......"他忽然停住,拿起红笔在"Il pleuvait toujours"下面画了道波浪线,"像这雨,总也落不完。"
柳漠澜看着波浪线,他知道江知烨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就像他知道黄玫瑰不只是友谊,黑绳不只是平安。
方妙发现红绳是在一个午后。她来绸缎庄取定做的戏服,一眼就看见柳漠澜袖口的红绳:"呀!柳先生,你也系红绳!"她掀起裤脚,脚踝上果然空荡荡的,"我哥说铃铛丢了,原来系他自己腕上了!"
柳漠澜的手一抖,"可能随便系的。"
"才不是呢,"方妙挤眉弄眼,"上次我看见他偷偷摸......"
"妙妙!"江知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捧着新到的黄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泥,"别胡说八道,帮我拿个花瓶。"
方妙吐了吐舌头,跑向后堂。江知烨把玫瑰插在瓶里,看着柳漠澜腕上的红绳:"她小孩子家家的,别听她瞎讲。"
安德鲁调走前最后一次来绸缎庄,带来两盒天津麻花。他看着账台上的黄玫瑰,又看看柳漠澜腕上的红绳,忽然说:"知烨这小子,倒是挺会挑颜色。"
柳漠澜递过茶杯:"司令见笑了。"
"没见笑,"安德鲁呷了口茶,"黄玫瑰配红绳,倒是像他写的诗,看着扎眼,细品有味。"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窗外,"我去了天津,北平就拜托你们了。"
安德鲁走后,江知烨来了,手里拿着封信:"巴黎来的,说新到了黄玫瑰的种子,问我要不要。"
柳漠澜看着信纸上的法文,"种在哪儿?"
"绸缎庄后院,"江知烨笑了,眼里有光,"等花开了,就不用每天去花市买了。"
后院的泥土带着潮气,江知烨蹲在墙根下挖坑,柳漠澜递过花种:"小心虫蛀。"
"知道,"江知烨把种子埋进土里,"就像小心你的算盘,不能沾了水。"
种子埋好时,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后院,照得新翻的泥土发亮。江知烨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漠澜,等花开了,我教你用法语给花起名。"
"叫什么?"
江知烨看着他:"叫'漠澜的铃铛',怎么样?"
柳漠澜的心跳猛地加速,他看着江知烨眼里的认真,他张了张嘴,想说"别开玩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花......花名哪有这么起的。"
江知烨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揉一只炸毛的猫:"怎么不能?我的玫瑰,我说了算。"
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玫瑰的种子在墙角发了芽。柳漠澜每天打烊后都会去后院看看,给嫩苗浇水,用细竹棍支起歪倒的茎。江知烨送的红绳已经磨得有些起球,他却越发习惯了腕间那抹猩红,甚至在算账时,会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绳结。
这天江知烨带来个小银铃铛,比他腕上的那个更小,像颗珍珠。"给你的,"他把铃铛递给柳漠澜,"系在红绳上。"
柳漠澜看着铃铛:"做什么?"
"走路时会响,"江知烨笑着说,"像戏台上的銮铃,好听。"
柳漠澜接过铃铛,银质的表面映出他犹豫的脸。
"太吵了。"
"不吵,"江知烨拿起铃铛,轻轻一晃,发出极轻的"叮铃"声,"你听,像风吹过黄玫瑰。"
那声音确实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柳漠澜看着江知烨小心翼翼地把铃铛系在红绳上,银铃与红绳相映,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这就像,戏班里的老规矩,武生的枪上要系红缨,花旦的裙角要缀铃铛,都是为了好看,也为了......让人听见。
系好铃铛,江知烨抬起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叮铃,"银铃发出声响,在寂静的绸缎庄里格外清晰。
江知烨笑了,眼里的光比黄玫瑰还要明亮:"你看,多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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