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漠澜推开江家公馆的侧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葡萄架,廊下的鹦鹉笼子里,那只叫"小桃红"的鸟儿正啄着食罐里的粟米。
"柳先生来了?"厨娘张妈系着蓝布围裙从灶间探出头,手里还捏着把韭菜,"少爷和方小姐都在楼上呢,方小姐在绣帕子,少爷......好像在屋里拉琴。"
柳漠澜颔首,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不像有琴声。他本是来送新到的杭纺样布,不想江知烨不在房里。
房间收拾得意外简约,一张橡木书桌靠窗摆放,桌上压着块玻璃镇纸,底下是几张画了一半的速写。柳漠澜走近时,看见镇纸边缘露出几页信纸,每张都只写了半页。
信纸叠着,露出的半页写着:"......电车声仍会引发头痛,阿司匹林需每日三粒。记忆断层未见好转....."字迹是江知烨惯有的洒脱笔锋,却在"记忆断层"四字上顿得格外用力。
另一张信纸折成了飞机,机头歪歪扭扭,上面用铅笔写着"给漠澜的第三首诗",内容却被涂得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蓝鱼""月光"几个词。
柳漠澜伸手想去拿,指尖即将触到纸边时却顿住了——桌角的相框里,有张褪色的合影,年轻的江知烨站在巴黎铁塔下,捧着一束鸢尾花,本该温馨的画面,上面的主角却没有一丝表情,像个木头娃娃。
柳漠澜的手指悬在信纸上方,又缓缓收回。
床榻是西洋样式的铁架床,铺着月白色的被单。柳漠澜在床沿坐下,听见楼下张妈剁菜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木板上。桌上的座钟走得很轻,指针指向三点一刻。
他随手拿起枕边的书,是本翻旧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扉页用钢笔写着"1928年于马赛",书里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书签。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传来脚步声。江知烨推门进来时,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看见柳漠澜坐在床上,愣了一下。
"漠澜?"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露出里面的奶油小蛋糕,"张妈说你来了,我去买点心了。"
柳漠澜合上书,站起身:"打扰了,本想送布料,看你不在......"
"不打扰,"江知烨解开油纸包,拿出两个小蛋糕,"刚出炉的,方妙最爱吃这家的奶油。"他把其中一个推给柳漠澜。
方妙的房门这时打开,她探出头来:"哥,柳先生,我去隔壁李妈家学绣荷包了!"说完不等回答,就咚咚跑下楼。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江知烨从墙角拿起小提琴,琴盒上落着层薄灰。"好久没拉了,"他调着琴弦,"在法国时学的,拉得不好。"
柳漠澜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看他把琴抵在下巴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发间镀上金边,琴弦震颤时,光影也跟着晃动。
琴声响起时,窗外的鹦鹉不再吵闹。德彪西的《月光》从琴弦间流淌出来,比戏台上的胡琴更柔,却也更空。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江知烨放下琴,看着柳漠澜:"漠澜,"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好像又说了一遍,Je t'aime。"
这是第几次告白,柳漠澜已经记不清了。他垂下眼,落在桌上的蛋糕上,奶油上的樱桃红得刺眼。"蛋糕要化了。"他站起身,想去拿盘子。
江知烨却先一步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我知道你古板,"他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没关系,我等。"
柳漠澜挣开手,走到窗边。
"方小姐该回来了。"
"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江知烨从抽屉里拿出彩纸,"要不要折千纸鹤?"
彩纸是巴黎带回来的,印着细碎的鸢尾花纹。江知烨拿起一张粉色的,手指灵活地折叠:"在医院时学的。"他顿了顿,折鹤翼的手停了停,"听说折满一千只,就能想起忘记的事。
柳漠澜看着他把纸鹤放在桌上,翅膀还有点歪。"我也会。"他拿起一张蓝色的彩纸,指尖翻飞间,一只棱角分明的纸鹤出现在掌心。
"你折得比我好,"江知烨拿起柳漠澜折的纸鹤,"有风骨。"
柳漠澜没说话,又拿起一张黄色的纸。阳光移动,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影。
"你忘了什么?"
"很多事,"江知烨又拿起一张纸,手指在纸上压出折痕,"21岁以前的事,像被人拿橡皮擦干净了。只记得在马赛港的医院里,每天听着电车声,还有......"他顿了顿,抬头看柳漠澜,"还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早就认识某些人。"
柳漠澜折叠的手顿了顿,黄色的纸鹤翅膀缺了个角。
"我14岁时出过事,"他看着手里的纸鹤,"我也忘了很多事,民国十四年,在城南遇着意外,眼睛瞎了一年多,醒来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千纸鹤的翅膀,"包括怎么学会折这些玩意儿的。"
屋里很静,只有座钟的滴答声。
"现在眼睛好了?"江知烨问,声音有些沙哑。
"嗯,"柳漠澜把折好的黄纸鹤放在桌上,"就是偶尔会忘事,不过没什么影响。"
江知烨拿起那只黄色的纸鹤,翅膀上的缺角像被谁咬了一口。他忽然伸手,轻轻拈起柳漠澜的衣袖,在袖口的盘扣上方,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柳漠澜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想抽回手,却看见江知烨眼里的认真,让人无法回避。
"漠澜,"江知烨放下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看,有些事不用记起来,身体会替我们记得。"
柳漠澜看着桌上的三只纸鹤:粉的歪翅膀,蓝的有风骨,黄的缺个角。
"方小姐该回来了。"他再次说道,声音却比刚才低了些。
"嗯,"江知烨把纸鹤收进盒子,"等她回来,我们用线把这些纸鹤串起来,挂在你绸缎庄的后窗。"
柳漠澜没回答,只是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
张妈在楼下喊吃饭时,方妙还没回来。江知烨摆好碗筷,柳漠澜站在楼梯口,看着墙上挂的西洋油画。
"漠澜,"江知烨递过一双筷子,"尝尝张妈的红烧肉,比我在法国吃的炖牛肉好吃。"
柳漠澜接过筷子,指尖触到他的手指。桌上的小蛋糕还没动,奶油上的樱桃依旧红得刺眼。
饭后方妙终于回来,手里拿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柳先生,您看我绣得怎么样?"她把荷包递给柳漠澜,"李妈说这叫'心有灵犀'。"
柳漠澜看着荷包上的针脚,江知烨在一旁笑:"妙妙,你这并蒂莲,绣得像两条鱼。"
方妙瞪了他一眼,把荷包收起来:"不懂别瞎说!"
柳漠澜把荷包还给她,看见江知烨正在收拾纸鹤盒子。阳光已经落尽,廊下的"小桃红"打起了瞌睡。他忽然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江知烨拿起外套,"顺便看看你新到的杭纺。"
两人走出江家公馆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青石板路上铺着银辉,柳漠澜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江知烨走在他身边,袖管偶尔碰到他的,像纸鹤的翅膀轻轻擦过。
"漠澜,"江知烨忽然说,"明天广德楼演《白蛇传》,去看吗?"
柳漠澜看着月亮,"好。"
江知烨笑了,声音里带着雀跃:"我请你吃冰糖葫芦,戏院门口王大爷的最好吃。"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脚步放慢了些。
后来绸缎庄的后窗上,不知何时真的挂起了一串纸鹤。粉的、蓝的、黄的,在风里轻轻晃动。
而江知烨依旧每天送黄玫瑰,只是现在,花束里偶尔会多一只折纸的鹤,翅膀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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